第1章 丧失甲马纸的男人(第1 / 9页)
不一会儿,她和丹萍就穿上了干净的高腰筒裙和短上衣,换下的湿衣服晾在人家的院子里。她对女孩们频频表示感谢,说今晚离开前一定过来还衣服。两个人回到还没散完的同伴们身旁,一个女知青说,脸皮厚就是好啊。安红石装作没听见,拉着丹萍走了。她俩在街上逛了两圈,躲过一次袭击,又被淋了一场。傣族姑娘的上衣厚实,不会走光,反正天热,晒晒也就干了。
黄昏时分,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走路必须在人群中穿梭。喇叭里放着傣语,丹萍问讲的是什么,安红石笑笑说,在念语录呢。她们站在高音喇叭底下的空地上,不断有几人一组的男人们过来,抬着竹子扎成的“高升”,当地的一种土焰火。每当有人抬高升进场,人群就传来一阵骚动。
至少那个负责人说对了一件事,西双版纳的冬天算得上暖和。不过,这里并非瓜果遍地的乐园,而是被崇山峻岭遮蔽的偏僻之地。知青们先坐火车,用了两天三夜到昆明。火车票四十二元五角,一笔巨款,好在可以报销。在昆明,他们被分派在云南大学的礼堂和教室里,席地而睡。安红石并不知道,她睡了几个晚上的那间教室,离母亲苏怀殊当年上课和居住的地方,仅几步之遥。从昆明到西双版纳坐的是大卡车,他们的行李已被其他车辆运走。年轻的男孩女孩挤在车斗里过了四天,全都灰头土脸。车经过大勐龙的时候正是早上,安红石借着晨光看了眼贫瘠的街道,心想,真够破的。她不会想到,用不了一年,大勐龙在她的眼中就会成为遥不可及的繁华之地。休息天最多走到小街,买东西,寄信,如果没有顺风车可搭,谁也不会特意去大勐龙。
作为最早的一批知青,他们的房子是自己搭建的。在西双版纳盖房子很简单,粗竹做柱,竹片为墙。床和蚊帐架子也是竹片搭的。竹片墙在后来渐渐缺了口子,瘦的人可以伸进一只胳膊。要到几年后,连队人多了,才在连长和指导员的带领下,由男知青们帮忙盖起土垒墙的房屋。
那时候还要开山。丹萍他们这些后来人比较幸运,不用经历最艰难的起始阶段。砍树,烧山。一点点刀耕火种,从森林的脚下抢土地。然后是为了种橡胶树挖穴。两个人一组,一天要挖十二个近一米的穴,刚开始的几天下来,手被锄头磨起了水泡,水泡叠加,又变成了血泡。老工人教知青们,晚上用自制的药膏敷手,说是等泡变成老茧,就不会那么疼了。后来安红石也用同样漠然的语气,教导丹萍和其他几个新来的知青。
安红石到云南后不久,收到妈妈的来信,才知道妈妈的去向确定了,是苏北的农场。说是接受再教育,实质是劳动教养。妈妈在信里写道,好在苏北离上海不远。而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让人挂心。
她忍不住想,她那个连饭也不会做、每天靠食堂生活的妈妈,历经战乱和人祸仍保持某种天真的四十五岁的女人,能胜任农场的繁重劳动吗?比起担心,她更多的是一种茫然。不知道自己和妈妈的艰难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一九七五年的泼水节,在安红石的记忆里鲜明如昨。泼水节是傣族人在四月的春节,她作为知青到东风农场已进入第七个年头,却是第一次参加这个当地最大的节日。和其他知青一样,对她来说,日子几乎总是前一天的翻版,就像一条乏味的看不到尽头的直线。但似乎就是从泼水节的那天起,时间的密度和质地发生了变化,如同河流在雨季换上裹挟红土的浊流,汹涌地扑向下游。
那年,安红石二十三岁,也许是环境磨人,她偶尔会感到自己过早地老了,一颗心沉甸甸的,全无二十出头的活力。她最好的朋友傅丹萍二十一岁,也和她一道经历了泼水节的种种。回望一九七五年,安红石能分毫不差地想起傅丹萍当时的模样。齐耳短发,幽深的杏眼,笑的时候,一颗虎牙俏皮地闪现。多年后,叫作“游雅”的电台主持人矫正了那颗牙,笑容变得齐整,安红石却觉得好友因此少了些什么。当然,从傅丹萍到游雅,其间的变化远不止那一点牙尖。
在大勐龙参加泼水节的,是七分场合唱队的一伙人,他们原本在荒僻的乡下,进城过节纯属偶然。
就连合唱团的兴起,也是偶然。追根溯源,是傅丹萍促成了他们这支小团体。丹萍有副好嗓子,和她一起出工,听她唱歌,繁重的劳动仿佛也减轻了几分。尤其在雨季,穿着湿衣服在梯田上干活,周围被雨水和雾气搅得一片朦胧,视野中只有眼前的几步路,同伴的身影被雨帘隔绝在外,鼻孔里满是植物濡湿的气味。偶然有人扯着嗓子和别人交谈,隔着重重水雾和野草,听不真切。忽然间,丹萍唱起歌来。她的嗓音并不特别清脆,而是又圆又润,温厚得像酒,穿透了空气和植物的屏障,洒遍大半个山头。四连的知青们说,听见她的歌声远远传来,只想把锄头和十字蒿一扔,躺下来看天,看云。她有时唱《长征组歌》,“索玛花一朵朵,红军从咱家乡过……”她还爱唱外国民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些她只在连长不在的时候才唱。
有一次分场支书老芮在山脚下听到她唱歌,便一步一脚泥走上来,站在旁边听了好久。老芮说,有特长就要发挥嘛。于是七分场成立了合唱队,从各连队抽调成员,利用工余排练,还到其他分场搞巡回演出。排练占用了本来就不多的个人时间,好处则是,合唱队演出的日子,白天赶路,不干活也算全勤。换句话说,用唱歌抵开山挖土种树等重体力劳动,是桩好买卖。那些一开始嫌排练辛苦而退出的人,后来纷纷想回合唱队,老芮说,革命工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一律不批。
到了一九七五年,安红石比前几年心灰意冷得多。之前的探亲让她发现,妈妈是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能保持乐观的一个人。乐观得有点傻。妈妈还把多年前云南恋人留给她的那张甲马纸给了安红石。妈妈说,我不信神,可我一直觉得,这张纸上承载了他的精神。他是我见过最温和也最有韧劲的人,有善念,为人着想多过为自己。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希望他能在冥冥中护佑你。安红石不愿意接,她想说,真是的,也不想想我们家是为了谁被整成那样——可她想到那张破纸是妈妈在抄家中小心藏存下来的,便还是收了起来。
泼水节没有想象中的欢快气氛。他们吃完米干,刚走了几步,就遭到了一场袭击。冷水从不知哪个角落劈头盖脸地泼过来,合唱队的人全被浇了个透湿。安红石的第一反应是骂人。她环顾四周,发现袭击者是几个一丝不挂或只穿条裤衩的孩子,他们身后还有两个穿紧身上衣的傣族女孩,衣服凸显出胀鼓鼓的胸部,正在交头接耳地说笑。少女和孩子们的手里是盆盆罐罐,孩子们也在笑,露出换牙的粉色牙龈。
“说泼就泼都没个提示啊。”有个男知青感慨道。
“就当洗澡好了。”另一个人无奈地说。
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一群人目标太大,最好分头走。正午的太阳照着几个湿淋淋的人,更显出他们头发贴脑门的狼狈。女知青身上,的确良衬衫湿若无物,露出内衣的白色轮廓。安红石自己不大在意,同时注意到,丹萍的脸红了。她跑到那两个傣族女孩们身旁,问她们可不可以借身衣服。知青们当中,几乎没人有安红石这样的语言天赋,她不仅会说简单的傣语,彝族话、哈尼族话和布依族话也能讲个几句。安红石自己也认为,要不是生在这个无法念大学的年代,她一定会学几门外语,做个专门的人才。
安红石属于“坚持”下来的人。她的初衷也只是和丹萍一起玩。她的音色窄,不太适合唱歌,只是因为音准咬得紧,倒也成了合唱队的中坚分子。
泼水节的前一天,他们在大勐龙附近做了演出。离分场场部最近的商业区叫作“小街”,从安红石他们的四连走过去,需要两个小时。小街名副其实,仅有一条小小的街,开着几爿店铺,最重要的是有间邮局。从小街再走大半天,便是大勐龙。到大勐龙才算是进城了,虽然也不过是个路口,有几排砖房,用作商店和办公。带队的老芮说,明天是泼水节,难得过节的时候在城里,批你们一天假,大家玩一下,晚上再坐车回连队吧。
可以玩,人人开心。在招待所睡了个难得的懒觉起来,中午在街上吃了八分钱一碗的米干,汤是盐巴水,米干上面有一勺花生碎,一勺辣椒油。换成是几年前,没人看得上这样粗陋的食物。在连队待久了,对吃的标准降到不能再低,合唱队的众人吃得欢畅极了。要知道,连队里一年到头是盐水煮蔬菜,所谓蔬菜无非是茄子、南瓜、白萝卜。中间有几个月连蔬菜也断档,只有被称作“玻璃汤”的盐巴汤。偶尔汤里漂着几根蔫巴巴的韭菜,男知青们戏谑地取名为,九菜一汤。六八年到农场的安红石,比丹萍多喝了两年玻璃汤。安红石经常觉得,来自市三女中的丹萍,适应力比自己好得多。还记得丹萍刚来的时候,被夜里在蚊帐上散步的老鼠吓得惊叫。现在就算有一群老鼠在床底下和头顶上打架,她也只是翻个身,继续睡。
丹萍她们那批知青是“一片红”,初中毕业后没有选择,全都要作为知识青年奔赴东北或大西南。安红石自己原本可以赖在上海的,她的一些高中同学也是那么做的。病假,托关系,办法有的是。她当时纯属意气,不想留在空荡荡的家里。妈妈在隔离审查,家已经分崩离析,不知什么时候会有决定性的一击落下。前些年,家里一次次被抄,妈妈被那些造反小将逼着念毛主席语录,中间不给水喝,念到喉咙干哑神经衰弱。那时候安红石就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家,离开充满痛楚的回忆之地。
可是命运和安红石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她在表格上填的是安徽,却被分派到云南西双版纳。她在出发前去申请换地方,负责人对她说,云南多好啊,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头顶芭蕉脚踩菠萝。她在心里气愤地说,你肯定没去过云南吧!我的亲妈就是从那里回来的。冬天也冷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