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失甲马纸的男人(第2 / 9页)
这天有合唱队的排练,下午不用出工,丹萍早上赖在床上没起来吃饭,安红石以为她偶尔犯懒,自顾干活去了。中午回来看到她还躺着,一问才知道,她来了姨妈,止痛药吃完了。景洪湿气重,丹萍属于例假腹痛的体质,南下之后更严重。丹萍说,下午排练在场部,你顺便帮我去卫生所开药好了。安红石性子急,也不等大家一道,草草咽下午饭,就往场部走。沿着连队通往外界的土路出去,一来一回要两个小时,知青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跋涉。毕竟每天到山上割胶,也要走近一个小时的山路。
“你们没事吧?我不会说傣族话,听得懂吗?”他的云南话有着和当地人不同的口音。
安红石用普通话回答:“听得懂,我们是知青。谢谢你救了我们。”
一个讲云普的大嗓门插进来说:“吓死我了!小谢你枪法很好嘛。”说话的是老芮,七分场的支书。
被称作“小谢”的年轻人说:“还好旁边一个老乡背着枪。他瞄了半天不敢打,我急了,抢过来开了一枪。我问他认不认得养牛那家,他也不认得。虽然牛疯了,现在打死了,人家损失也不小。你看怎么办?”
老芮说:“难道还要让你赔不成?哎这些老傣也是难搞,万一有事,让他们来找我。”
安红石心想,真是穷地方穷开心啊。上海国庆节的焰火,你们看到的话不是要疯掉了。
终于到了放焰火的时候。命令是在她们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被下达的,高升周围的男人们开始点火。明亮的红色、黄色的焰火喷向天空,矮的只有一人多高,高的能到两三层楼。安红石再次感到了寒碜,她刚想对丹萍发表评价,人群的骚动忽然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人们向各个方向跑开,有人踩到了前面的人,也有人边跑边喊着什么。安红石迅速捕捉到溅入耳中的傣语:“牛!”
疯牛!人们喊着,四散逃开。
安红石没听懂那个“疯”字,她迟疑了一下,接着发现自己和傅丹萍不知何时已成为不断扩散的人群旋涡中的礁石。身后传来另一种陌生的喧嚣。她循声转过头,瞳孔张大了。她旁边的丹萍这时也扭头看到了身后的那个什么,两个女孩手拉手站在一个燃尽的高升几步开外,仿佛同时化作了石像。
疯牛正朝她们飞奔而来。天还没全黑,加上四处有篝火,映照出它弯曲的角上黑色的弧光。牛的鼻孔张开,四蹄纷飞。它的巨大眼球映出逃窜的人群,却好像视若无物。它跑着,喘着气,散发着动物的汗气和膻味。它用力踩过被人匆忙遗弃在地上的水烟筒,又撞倒一个搁在不远处的象脚鼓,毫不停留地向前冲。它用角一顶,一个站在路边试图拔出砍刀的汉子登时向后倒去,牛没有理会摔在地上的男人,径直往前。
年轻人像是松了口气,这才微微一笑。老芮看向安红石和傅丹萍,过了片刻才认出她俩。“你们怎么打扮成老傣啊……还好没出事!你们知青要是出了事,我可是要负责任的。”
安红石回嘴道:“知青在这里出的事还少吗?也不欠我们这两条命。今天是沾了泼水节的光,一桶凉水送来的好运气,让咱们遇到贵人相助。”她语含讽刺,老芮当然听得出来,那是说去年雨季,连队不肯放假,上海女知青莫瑾掉进河里淹死的事。说完后,安红石感到丹萍捏了一下自己的手,姓谢的年轻人也盯着自己看。
老芮苦笑道:“小谢你以后就知道了,这张嘴在整个七分场也没人讲得过。”这时,散开的人群又重新聚拢过来。死牛被人用板车拉走了。空地上燃起了篝火。象脚鼓单调的鼓点响了起来,蓬,嚓,嚓,嚓。蓬,嚓,嚓,嚓。半老的男人们身穿黑衣,围着高升的余烬跳起奇异的舞蹈,他们的动作划一,伸腿,摆手,人们排着队,围成圈,一步一步高高地举起腿,踏出去。有的人一手拎着装酒的葫芦,跳几步,喝一口,舞步不乱。年轻的傣族女孩并不参加舞蹈,在不远处站成群。青年们聚作另一堆,视线在女孩们身上打转。
老芮说,你们赶紧把衣服换回去,穿成这样,一会有傣族男的黏过来,甩都甩不掉。安红石还想说什么,被丹萍拉走了。她走出几步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姓谢的和老芮说着话,也正好转头看向她们。他站得不太直,仍然比周围人高出一截。除了身高,他身上还有种和本地人以及知识青年都不同的气质,既非儒雅,也非不驯,让他和其他人截然区分开。在傣族人扎堆欢聚、汉族人三五成群凑热闹的背景中,他显得有些疏离。
安红石再见到那个姓谢的男人,是在半个月以后。
这一刻,它是地面上四蹄的王者。它跑得肆无忌惮。
砰的一声响,划破耳际。牛仓皇停下脚步,顿了一顿。接着它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前蹄软下来。它巨大的黑色身躯倒地的时候,安红石脚下的地面随之颤了一颤。她这才开始尖叫。
她的叫声因为感觉到丹萍的手而减轻了些,渐渐微弱。丹萍用手搂住她的肩,在她耳边用颤抖却坚决的声音说,没事了,没事了。
瘫倒在地上的牛的鼻子还在喘着粗气,牛眼大睁,脑门上有个圆洞汩汩地往外涌着血。一个拎着猎枪的男人走到牛的跟前,低头看着牛。他走路姿势古怪,一条腿是跛的。他个子很高,站在逐渐围拢过来的傣族人当中尤其显眼。别人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年轻的侧脸,那上面带着一点说不出的神气,像是怜悯那头牛,又像是对死亡本身的敬意。另一个男人走到他跟前,从他手里拿过枪。高个子男人转头说了句什么。拿枪的人摇摇头。
高个子男人一拐一拐地朝她俩走来。他的目光从安红石移到傅丹萍,脸上露出短暂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