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失甲马纸的男人(第3 / 9页)
安红石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提出了奇怪的邀约。但男人真的乖乖下车,扶住车把,低头看着她说:“可以啊,不过我也只会死上。”那双眼睛里诚恳的神气,让安红石的心头有种奇怪的感觉。很少见到会这样坦然示弱的男人,他像是并不避讳自己的腿疾。
于是他们女带男,骑车前往四连,这景象多少有些罕见。安红石用力踩着踏板,对身后的卫生员说:“我叫安红石,安心的安,红石就是红色的石头。你叫什么?”
那人骑着车到了跟前,看着有几分眼熟。直到那人把车停在空地边上,绕过地上的草药往安红石这边走来,她才从他不同寻常的走路姿势认出,是上次泼水节救了她和傅丹萍的男人。记得他姓谢。
对方看起来也认出了安红石,微微一怔,问她找哪位。安红石说帮人开止痛片,他说,止痛片没有,我跟你过去看看。安红石说,你去看有什么用?对方认真道,我是卫生员。这回轮到安红石愣住了,她没有想到,那个在危急关头开枪的男人,会是个半拉子医生。
“你可不像卫生员。”她直率地说。
“那我像什么?”男人讲云普的声音温和,听起来并没有被冒犯。
“你连止痛药都没有。”
到了场部,安红石发现卫生所没有人,平时敞着门的场部办公室也房门紧闭。她感觉奇怪,顺着土垒墙的平房一间间看过去,最后在其中一间的背后找到场部的曹会计。曹会计刚杀了一只鸡。如果看到知青大白天杀鸡,那只鸡多半是偷来的。曹会计想必不会做这种事,但他一个人在屋后杀鸡,显得有些诡秘。
看见安红石盯视的目光,曹会计显得很不自在。安红石问他卫生员到哪儿去了,他说,哦,你说那个新来的,早上一连那边说有人被蛇咬了,他赶去了呢。又说,去了好久了,你再等等说不定就回来了。
安红石听到是蛇,没太往心里去。四连也有人被毒蛇咬过,只要处理及时,一般不会危及性命。只是一连离四连相当近,倒让她有些懊丧,白跑了这么远。
无奈之下,她站在旁边看曹会计处理杀完的鸡。
曹会计一只手把脖子血淋淋的鸡按进盆里,另一只手拎着水壶,往下浇开水。禽类羽毛的气味在空气中尖锐地散开。
其实安红石知道,上一任卫生员常备的只有红药水、黄连素和奎宁,连基本的感冒药消炎药止痛药,也只在运气好的时候才有。她今天来的时候,也抱着可能白跑一趟的预设。
男人没有接她的话,而是一拐一拐地走过去推自行车。我带你吧。他说着就要上车,安红石急忙叫住他。
“我只会死上。”她显出难得的窘迫,男人点点头,跨上车座,一脚点地,说你上吧。安红石叉开腿在后面坐了。女知青几乎人人都会轻盈地跳上同伴放慢速度的自行车,且都是侧坐。安红石的姿态被人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男人没有笑,他用一条腿撑地,把车往前带了带,却在即将踩踏板的关头连人带车偏了偏,又赶忙使劲撑住。安红石在后座“呀”了一声,跳下来。她差点说,你到底会不会骑啊。接着她想起男人有条腿不方便,把嗓子眼的话咽了回去。
男人背对着她说:“不好意思。我早上出门骑得急,现在腿使不上劲。”
“算了,我带你吧。”
安红石有点无聊地说:“老芮呢?下午还排练呢,不见他人。”
热爱听歌的老芮给自己安排了合唱团领队的职责,排练和演出都由他组织。分场支书是个不小的官,但老芮奉行无为而治,底下各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显得比他更像领导。四连的王连长是军人出身,每天早上喇叭里的广播结束后,他带知青们出门干活,收工则全凭他到了时间一声吆喝。连队指导员常植道是领导们当中最年轻的,还不到三十五岁。他是昆明人,原本有着来自省会的优越感,遇上知青们,尤其是上海知青,略有些挫败。他经常在晚饭过后召集大家开思想动员会或是最新指示传达会,知青们经过一整天的重体力劳动,只想早点休息,偏偏会议没完没了,有时候所谓的最新指示无非是些报纸上的过时消息,听了让人哭笑不得。不知何时起,有人给他安了“常知道”的外号。常植道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属于惹不起躲得起的那类人。这个外号的妙处在于谐音,就算当面这么喊他,常指导员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尖刻。
曹会计蹲在脸盆前,边给鸡拔毛边说:“老芮到旁边村子去了,大概又去哪家喝酒。”
老芮没事爱喝个两杯,常植道不止一次在背后说,贪杯的人意志薄弱,容易误事。他老婆邓小英有一回当着别人的面打断他说,人还不能有个爱好了?
安红石说:“老芮喝酒你吃鸡,日子真好过。”她说完想看看曹会计脸红了没有,可他正埋头拔毛。安红石便有些无趣。她离开那个充满禽类腥气的角落,站在几间瓦房前,她脚边半个篮球场大的空地上放着不知什么草药,视线右前方是一片稻田构成的平缓斜坡,老芮去的村子就在斜坡的顶上。安红石想去村里找老芮,又怕错过了卫生员。正在踌躇,她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朝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