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失甲马纸的男人(第4 / 9页)
曹会计选错了杀鸡的时机。他前几天从老傣手里买的鸡,养了几天不见下蛋,便打算吃了。场部这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吃独食不好,总得给人端上一碗。东分西分,剩下的就有限。今天场部的人纷纷有事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在,所以曹会计赶紧杀鸡。刚才安红石来,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假设她赖着不走,那就喊她一起吃,反正一个姑娘家,也吃不了多少。结果她只是来找卫生员的,谢敛一回来,她就拉着他走了。曹会计感到了安心。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陈宁,有些玩笑不能乱开的。你再欺负红石,晚上就让你一个人走回去好了。”
谢敛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个声音比其拥有者的实际年龄要成熟。二十一岁的傅丹萍有一把超越年龄的女中音,带着熨人心腑的温厚质感。她的声音刚过变声期便稳固下来,最初显老,然后将随着时间的流逝恰如其分,再后来则让听者分辨不清说话人的年纪。
当时谢敛只觉得,那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嗓音。加上在他听来毫无瑕疵的普通话,显得非常城市,和他们置身的田间的泥土路是多么的不协调。
他循声望去,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她披着一件显然是男生的军装外套,大概在车上打过盹,脸上泛着午觉醒来的人特有的潮红。两只眼睛的间距比一般人开,显得面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谢敛模糊地想起,哦对,泼水节那天也有这个女孩,站在安红石旁边。她当时一句话也没说。不然他肯定会记住她的声音。他忍不住想,听着和我差不多年纪,所以她到底多大呢?
男人说:“我叫谢敛。”安红石又问他怎么写。谢敛解释之后说,你是哪里来的知青。听到答案,他只是“哦”了一声。红土路上有坑洼的车辙印,安红石小心地避开那些狗牙形状的起伏。初夏微热的风吹在她因为骑车变得燥热的脸颊上,有那么一刻,她短暂地忘了,自己是为了给好友找药才带上身后的男人。
多年以后,谢敛仍然记得他第二次见到傅丹萍的情形。按理他们在泼水节的那天就见过,但他当时只对那个有两道浓眉的女知青留下了印象,或许是因为她说话的气势,又或是因为她的胸部格外丰满的缘故。他二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且由于一些缘故,还没有交过足够亲密的女朋友。
命运的安排很奇怪,时隔一个多月,他再次先后见到了那两个女孩。因为疲倦,也因为安红石没穿傣族的紧身衣,他没有感觉到上次面对她的那种微妙窒闷。
一九七五年六月的那天,他坐在安红石身后,被她用自行车载着前往四连。那地方离他刚回来的一连不远。早上一连的人赶来,说有人干活时被蛇咬了,当时就有人帮忙吸了毒液,以为没大碍,结果很快发作起来,伤者的脚背肿得有馒头那么大。谢敛没有解毒的药,带着银针和小刀匆忙骑车过去,用了放血疗法,折腾了好久才排净蛇毒。
谢敛从大理州弥渡县远赴景洪工作,靠的是老芮的关系。分场原来的卫生员是知青,靠家里顶替的名额回了老家。谢敛本来并不想当什么卫生员,一方面是他早就想离家透透气,父亲过世后,他不再有原先的牵绊;另一方面,他无意继续当汽车站的售票员,那份窝在售票间里的工作代表着总站对他的怜悯——七年前,他曾是下关总站的长途客车司机,要不是腿坏了,他现在仍然每天往来于盘山公路上,自由又快乐。在谢敛的心里,景洪只是一个短暂的歇脚处,有机会还要去别处看看。因此,他这个卫生员的走马上任很潦草,连赤脚医生的培训班也没上,只在来之前靠他父亲在世时的好友白医生教了几天银针。
安红石说:“你怎么也来了!不老老实实在屋里歇着,排练有那么重要?”
女孩说:“我好些了,再说陈宁弄了车,不用走路。”
安红石这才对谢敛说:“喏,你的病人在那里。这下也不用跑来跑去了,咱们回场部。下午排练前,你帮她扎针吧。”
谢敛说:“你和他们一起坐车好了,我骑回去。”
“你可以?”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往那辆车跑去。一个男知青拉了她一把。安红石一上车就挤到前面,和她的朋友,那个声音动听的女孩坐在一处。不用带人,谢敛骑得快,比他们先到场部。
然而谢敛自己也不会想到,之后的一年半,他将凭借三板斧的扎针,白医生的女儿白晓梅给的《赤脚医生手册》和《中草药图鉴》,以及永远匮乏的药物,在这片聚集了大量知青的土地上,为来自各个城市的年轻人治疗挫伤、骨折、蛇咬、痛经、肠炎和疟疾。之前的卫生员把一切棘手病患打发到总场,总场大多也处理不了,再转到州医院。谢敛体现出少见的责任心,担下了几乎全部的患者,他用极大的热忱对待每个病患,被他转走的,只有实在无法处理的,譬如肝炎,还有因受伤感染而必须截掉两个脚趾的男知青。
从场部骑出去才十来分钟,安红石和谢敛的自行车迎面遇到一伙人。对方的声势浩大,一辆骡子拉的车上坐了快有十个人,有男有女,一群人正在聊天。赶车的看到安红石,大声笑道:“哟,这是新媳妇带新姑爷吗?”
安红石刹住车跳下地,扶着车把站在一旁。谢敛的两条长腿终于可以舒展,他在后座伸腿踩稳,认出那辆车是场部运粮食和材料的,赶车的不是平时管车的老职工,而是个男知青。此刻那人笑得促狭又灿烂,一车人停了说话,也在旁边笑嘻嘻的。
安红石说:“陈宁,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叫陈宁的男知青高踞在车架上说:“哎呀,新媳妇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