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失甲马纸的男人(第8 / 9页)
谢敛改了个说法道,我在下关的州医院住院那阵子,可能因为太虚弱,做了好多梦。梦里有和我一间病房的人的遭遇,太像真的了,让我很难受。我平时不会那样,就算和别人一个房间,也不至于做那种奇怪的梦。你想,我们家的人要是一合眼就梦见别人的事,也太烦了。做那种梦,我只在小时候才遇到过。长大就没有了。上一辈我不好说,至少我和我姐,真要想看什么的时候,需要有甲马纸作为引子,才能做到。出院后,我没有回宿舍,在一个朋友家住了几天,他家没有多的房间,我和他一间。晚上我没有再做奇怪的梦。我想,果然身体好起来,就正常了。养得差不多从他家出来,我想找李明远,人家说他在养伤,可是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猜他是躲起来了。为了找他,我烧了一张甲马纸,烧完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变成——只是烧了张纸。我后来试了好多次,没用。一点用也没有。
“你们早就认识?”安红石低声问谢敛。老蒲听到了,在旁边接腔:“不认得,他来找我看病。”
“看病?你病了?”傅丹萍问。陈宁问老蒲是治什么病的医生。在云南有不少懂草药的老人,陈宁想,结识一下总没有坏处,万一将来有帮助呢。
谢敛望着逐渐回火的火塘,片刻后才说:“老毛病了,倒也不影响。”那边,老蒲给陈宁的回答要直接得多:“我一般不给人看病,只给猪马牛羊鸡鸭鹅看病。”
陈宁想,居然是个兽医。谢敛也真怪,有什么病不上总场医务室或者景洪的县医院,非得找兽医看。他不知道的是,老蒲说“一般不给人看病”,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是个给“巫”看病的医生。
谢敛找老蒲看的是无解之症。这个病症困扰了他七年。可是对一般的医生,他连病症也无法描述。
谢敛问他们怎么会大老远跑来这里吃喜酒,傅丹萍解释了安红石和新娘的渊源,又说,红石说她最不想当老师,我倒觉得她蛮适合的,而且她妈妈也是大学老师。
“那算是书香门第了。”谢敛想起安红石上次表示,她不可能有被送去念大学的机会。大学老师家庭,在当下也只能贴个“书香门第”的好看标签,实际上多半处处受挫。
安红石和主人打过招呼,接着俨然以半个主人的身份,带他们在寨子里转了一圈。她指着一处山坡说,新娘家就在山那边,离我原来的连队很近。这会儿不晓得哭到第几场了。
陈宁诧异道:“什么意思?”
“布依族是哭嫁。”谢敛说,“哭得越伤心,说明和家里人感情越深。新娘子如果哭得不够,嫁出去也会被人看不起的。所以出嫁前一天就开始由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对歌,新娘子在旁边哭哭啼啼,结婚的正日子当然也要哭的。”
倒是和白医生聊过。父亲和白医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谢敛明知白医生不大信甲马纸那一套,还是专程上门和他讨论自己的病。挑了个白晓梅不在家的日子。
那是在七年前,也就是谢敛十八岁那年。他换了岗位,从下关回到老家,一条腿残废了,人也相应闷了一截。家里人当面不说,心里都揣着几分疼。尤其是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可能的话,他也不想让妈增添烦扰。三姑还是那么神神叨叨,也就意味着,她大多数时候都意识不到谢敛是自己的侄子,又是怎样变成了现在的身体状况。爸和姐向来是不多话的,谢家人的特质。
最后是白晓梅揭开了谢家没人碰的那道疤。她在聚集了两家人的饭桌上说,谢敛,你活着回来就好。以后要是找不到媳妇,和我说,我帮你找。白医生忍不住用筷子敲了下刚在医院上班没多久的女儿,说,就你得行,你专业到底是医生还是做媒。
谢敛在白医生家里对他说,我也想过,腿变成这样,真有可能讨不到老婆。但我最担心的是,我好像再也不能用甲马纸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的腿受伤有关。现在即便烧掉很厉害的甲马纸,我也做不到“梦见”。
白医生摆摆手说,哎哟别提这个词,听见这个词我就头疼,这是你家三姑发明的词,她糊涂的呀,你们还真的当成个说法。
傅丹萍问:“真会那么伤心?”
黄胖说:“哎呀你将来结婚就知道了,嫁出去就没有爹妈疼了,公婆毕竟隔了一层,总是难过的。”黄胖说这话很有发言权,他有两个姐一个哥。
新婚夫妇家的吊脚楼上有瓜子可拿,安红石和黄胖去抓了些回来,安红石还叮嘱黄胖,不要多吃,免得待会饭吃不下。谢敛看他们嗑着瓜子百无聊赖等饭的模样,有些好笑。刚才和他聊天的老者拎着水烟筒过来,说看样子还有好久,他要先回家一趟。布依族当中,汉话说到他这个程度算是少见。老人以口音浓重的云南话问,你们是知青吧?要不要跟小谢一起来我家?
于是他们四个跟着老人和谢敛,去了寨子外围的一座吊脚楼。竹木结构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一样,一楼架空,散发着鸡只的屎尿臭味,起居在二楼。三开间的中间是堂屋,也就是客厅。屋里有个火塘,炭捂着没熄。老人捣了捣火,让他们在火塘边坐下,用粗陶小碗给几个人逐一倒了酒。空腹喝酒让知青们略感踌躇,但看见谢敛面不改色地和老人碰了杯,便也都举碗到唇边。安红石和陈宁各自抿了一口,傅丹萍只沾了沾,黄胖喝完一大口后说,要有点下酒菜就好了。
老人起身离开,回来时端着一碗煮过的花生米,黄胖的眼睛亮了。有花生下酒,几个人且吃且喝。老人自称姓蒲,他说自己有过一个儿子,“要是活着,和他差不多大。”说着指指谢敛。安红石他们感到意外,因为此人看起来可不像叔伯辈,如果他不说,会以为他是爷爷辈的人了。云南人显老,四十出头的老芮也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一大截,而这位老蒲更显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