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丧失甲马纸的男人(第9 / 9页)
谢敛沮丧。老蒲说要去吃喜酒,把他拉到了办喜事那家的门口。他不死心,站在人堆的外围,继续问沉浸于水烟的老蒲:真的治不好吗?
老蒲说,这又不是病,治它干吗。过了片刻又说,不过我听过一个讲法。
什么?
甲马纸是个怪东西,只能为别人用。一旦为自己用,就会有灾厄。
谢敛一愣神,老蒲露出焦黄的牙笑道,也只是听说啊,不见得真。
白医生问,你找李明远做什么,就因为他伤了你的腿,你要报仇?你家里人不会希望你这样的。对谁都没有好处。如果你想报仇,我也要劝你一劝。
谢敛说,我不是要报仇,我只是心里憋闷得慌,想找他问个究竟。你看我说了这么多,你给我诊断一下。我这到底是什么病,还有得治吗。
白医生说,有病就有因,治病先治本。你爸也好你也好,都讲不清甲马纸是什么。既然不知道是什么,也就无从治疗。是,我知道,你们家的人用甲马纸,不光是看见别人的经历,在那个“看”的过程中,你还会成为那个人。喜人所喜,忧人所忧。恐惧烦恼怨憎向往,统统尝个透。要我说,这整件事都不科学。既然不科学,就不能用平常的法子来对待。
距离和白医生的谈话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对自己的病,谢敛尚未找到“不科学”的解法。前不久,老芮无意中和谢敛提到,另一个分场那边的布依族寨子,有个姓蒲的,据说解放前是专给族里的女巫看病的“巫医”。有时女巫请神会出岔子,所谓“走神”,陷入茫然的昏迷状态,就需要这位巫医出马,加以救治。老芮是当笑话说的,他说,哎你能想到吗,现在人家是个兽医。看来就算招摇撞骗,他还是懂一点医术的。
谢敛听者有心,不惜以他不便的腿走了好远的山路,来寨子见这位巫医。他如果知道今天是婚宴,肯定会换个日子。看见处处有人扎堆,谢敛有些头疼。还好一问就找到了老蒲。谢敛略过了受伤的经过,打算把重点放在解释甲马纸和自己的病症上。没想到老蒲一听就说,甲马纸咯是?我晓得。
这便是安红石突然出现之前,他们在等喜酒的人群中的对话。谢敛没想到会在远离分场的地方见到熟人,又是在这般情形下。窘迫的同时,看到傅丹萍和其他人,他又感到莫名的亲切。对谢敛来说,知青们代表的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甲马纸,一切都单纯得多,愉悦得多。上次吃完烤肉,傅丹萍和几个知青在篝火旁小声唱起一首彝族民歌改编的歌曲,旋律是云南人熟悉的,被他们唱出来,却显得陌生。歌曲被赋予了新的质地,仿佛是城市的风吹进了云南的山林。
布依族迎亲的仪式冗长繁琐,加上那些伙同着前往媳妇家的姑娘小伙会在路上为自己未来的婚事筹谋,和不同寨子的年轻人互相打量、搭讪和了解情况,所以最后新娘子来到的时候,在老蒲家的一干人都有了醉意。还是傅丹萍耳朵好,听见底下的乐声,把他们撵起来,带下楼。老蒲一副不想动的模样,谢敛只好让他继续待着,帮他把火拢好,最后一个下楼。
对谢敛来说,那天的婚宴因为还没开始就喝多了,整个过程有些模糊。他记得自己在吃饭的时候大笑了一场。好像是安红石讲了什么好笑的事,还是陈宁或黄胖说的?他们这一桌还坐着新娘的朋友们,都是年轻人,对方只会简单的几句汉话,神奇的是安红石也会说一些布依族话。两边用只言片语交流着,彼此敬酒。布依族的酒入口绵软,后劲却足。
安红石也喝了不少,但不至于让她脑子不清楚。她说起自己前几年割胶的倒霉事,下山时把满满一桶胶打翻了,衣服鞋子都毁了不说,还不得不把沾到胶的头发都剪了。当时觉得惨到极点,现在回想还蛮好笑的。她说得好玩,以至于谢敛哈哈大笑起来。安红石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而是他本来应该是的那个人。安红石感到,谢敛仿佛把半个自己藏了起来,只有在他笑的时候,他那个旧的自我才短暂地袒露。
因为第二天还要出工,他们连夜赶回连队。翻山的时候用松明点了火把照明,知青们和谢敛在半道上分开。傅丹萍问,你一个人回去没事吧?头晕吗?谢敛说,我没事,这点酒不算什么。倒是你们几个当心啊,不要因为今天喝了酒,明天胶桶都拎不稳。说完自顾低笑了一声。四个知青和他告别,走了一程,黄胖忽然说,谢敛其实蛮好玩的,就是不喝酒的时候有点闷。他喝酒之后可爱多了。
谢敛不敢相信,试探地问,你晓得?
不就是七月半和过年烧的那个嘛。
哦,是那个,但有点不一样……
谢敛人生中每次需要和人解释什么是甲马纸,都会遇到缺乏表达方式的困难。这一次也不例外。老蒲打断他说,晓得,就是符咒嘛。我听说丽江那边有户人家弄这个。你咯是姓谢?
这一来就好讲多了,谢敛又开始解释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的窘境。老蒲显然是个急性子,仍然没等他说完就做出结论:你家人人都能看见?不是,对吧?就是说,你现在和看不见的人一样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这样过,你家其他人也能过,你为什么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