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勐龙河到毗雌河(第2 / 14页)
也许是那种大雨造成的孤绝感,促使安红石开口道:“其实我经常害怕。”
丹萍凑过来说:“怕什么?”
“怕我这辈子就待在这里了。怕我妈会在劳改农场去世,到最后都背着个莫须有的罪名。怕她不知道,我早就不怪她了……”
安红石说:“等一下。”
陈宁和傅丹萍都看着她,她咬着牙,像是难以决断。陈宁说:“怎么样,要过去吗?”陈宁是巫溪人,那里河流众多,他在河里从小玩到大,水性好得很。在他看来,勐龙河这点水量和宽度,不算什么。安红石则是校游泳队的。他们两个如果要过河,也不是做不到。至于傅丹萍,她从小只会唱歌,和一切体育运动无缘。据说连百米赛跑都没及格过。
“你是为了探亲假对吗?”傅丹萍说,“就算今天完不成,他也不能因为这个不准你假。多去问几次,总会批的。”
安红石的脸上浮现少见的忧虑,“我妈上一封信说她病了,已经痊愈。她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会提到自己生病,病一定不轻。”
陈宁说:“既然伯母说她好了,你也不要太担心。”
“这倒怪了,难道厕所平时是香的吗?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不臭!”她的语气带着轻蔑,其他人一下子笑了起来。知青们的笑声既有年轻人的起哄,也夹杂了报复的快感。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安红石在连队的处境变得微妙起来。常植道曲里拐弯地给过她一些难受,安红石索性变得散漫,经常找理由请假。像这次这样,常植道以领导的权威,明着下达一个不好完成的任务,大概是因为安红石正好要求休假,他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好用一贯的法子赖过去。
听见安红石的话,陈宁愣了愣才说:“我后来也后悔的。常知道虽然讨厌,小黑又没什么错。我当时就想报复一下。”
傅丹萍幽幽地说:“你都给它取了名字……”
三个人不由得静了片刻,还是傅丹萍打破了沉默。
傅丹萍拉住安红石的手,对陈宁说:“我求你一件事。”
“是让我过河对吧?”陈宁笑笑,“好说。让姑娘家过河确实也不大好,那我自己去吧。就是我一个人摘芽条比较慢,你们等着。”他很快脱了衬衫和长裤,把衣服用帆布腰带捆在头上,只穿一条底裤,跳进河里。安红石看着他飞快地游向对岸,心头一阵空茫。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也想求陈宁过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自从目睹莫瑾落水,她对水就有种难言的恐惧。她没有把自己的心理变化对傅丹萍提起过,然而好友却敏锐地体察到了,才会一开始断然说要回去,后来又代她提出恳求。
云南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陈宁走后没多久,她们头上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聚集了一堆越来越黯淡的云朵。很快,雨下了起来。雨点落在树木被砍伐干净的荒山上,灌木和草茎底下的泥沙顺着千万条微小的水流不断下滑,人站在荒山上,有种天地不稳的感觉。
傅丹萍的头发被雨水打得贴在脑门上,她擦了擦脸上的水,大声对安红石说:“我们换个地方等陈宁吧!”
安红石拒绝了,让她自己去避雨,说要在原地等。安红石想的是,河水这会儿又涨了些,她得眼看着陈宁游回来,才能放心。傅丹萍见她不肯离开,便也站在旁边。两个人的脚下很快聚积了小水塘,那是从她们的衣服裤子滴下的雨水。雨倾泻而下,隔绝了整个世界。有那么一刻,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离安红石远去,只剩下身旁的傅丹萍。
“说起来,要不是常植道下大雨的时候不给放假,莫瑾也就不会出事了。”
莫瑾是傅丹萍在市三女中的同学,最初宿舍没有隔成双人间的时候,她也是傅丹萍她们四人间的成员。四个人关系很好,其余三个被安红石带着,去旁边连队偷玉米。那次莫瑾和另一个女孩运气不好,被抓了个正着,好在该连队的领导还不错,训了几句就过去了。事情本来不大,后来常植道不知怎么知道了,硬是给她俩一人一个处分。那之后不久的雨季,莫瑾在中午回连队的路上过桥,桥不过是两根带着树皮的圆木,比独木桥也就强那么一点。雨天的桥长了苔藓,莫瑾滑了一下,落入涨水的勐龙河。安红石和她隔着三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河水吞没了。连队的人一直找到下游很远,才找到莫瑾的尸体。那天傅丹萍因为例假腹痛,在宿舍休息,没有目睹整个经过。
安红石说:“别提这件事了,提起来我就心情不好。”
等他们走到去老连队必经的一座桥,才发现那座桥被河水冲垮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曾经吞没了莫瑾的勐龙河。雨季的河水混合了从上游的山头一路带下来的泥沙,呈现狰狞的红色。河水湍急,不断翻起浊浪。
傅丹萍看了一眼就说:“我们回去吧。安全第一,完不成任务,大不了被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