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勐龙河到毗雌河(第3 / 14页)
这时看到抄家者截获了带着异域风情的镯子,安红石想,那也是云南生活的纪念品吧。是妈妈自己买的,还是那个姓谢的男人送的?当医生的爸爸走得早,安红石对他全无印象。妈妈说,你爸爸是个好人,走得早也不是坏事,留下来,受的罪不会少。妈妈讲过从前的一些事,关于爸爸的尽数平淡,以至于安红石记住的反而是姓谢的陌生人。妈妈学生时代的恋人,据说年纪轻轻便死于意外的云南人。对从未去过江浙之外的安红石来说,云南这个地名听起来神秘又让人遐想,妈妈的大学时代不光有着远地的风情,还正好见证了历史的转折。妈妈说,日本战败的时候她刚毕业不久,在昆明教书。云南人不说“战胜了”,而是说“放炮仗了”。满街炮仗响,男女学生跳上挂着中国国旗的美军卡车,一起喝酒兜风。翠湖边,街巷里,到处是狂欢的人群。
苏怀殊没有告诉女儿的是,一九四五年的那天,全民的醉狂状态中,她一个人去了郊外,在据说是谢德遇难的地方,念了一段她正在读的小说给他听。
安红石有种私底下的猜测,觉得父母之间的感情只能算是家庭之爱。妈妈的爱情早已随着那个死者化为灰烬。所以苏怀殊才会把他留下的甲马纸和她最珍视的毕业证书,以及一些旧照片,一起藏在家里堆旧报纸的角落。抄家者们没人理会那叠旧报纸,最上面的一份吃饭时垫过桌子,留着碗边留下的污渍。他们不可能想到,在最不起眼处,藏着人们心里的光。
安红石漠然地注视着抄家者们,他们在她眼里不过是些忙碌的硕鼠。总有一天我会把老鼠都赶出去,她想,总有一天……
“以身相许怎么样?”陈宁刚痞了一句,想起傅丹萍在旁边,有些后悔。好在安红石根本没理他,一个劲地说,你想要什么,吃的,用的,我给你弄。
“……倒是有个想要的。我原先有本《九三年》,被人借走之后就杳无音信了,想想就难过。你要能拿到探亲假,就帮我找一本吧。”陈宁说的时候并不认为安红石能弄到。书是多么珍贵的资源。他也知道,安红石探亲并非回上海。傅丹萍的嘴很紧,从未对人说起安红石家里的情况,口无遮拦的人是常植道。他有权限阅览每个人的档案,还要给人批假条,在路费报销上签字,于是那些最私密的窘迫,都被他翻晒出来,成了一种谈资。
安红石说好。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和下起来的时候一样突然。被雨淋湿又被太阳晒干,对他们而言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
回程中,傅丹萍对陈宁说,我也要替红石谢谢你。她说得郑重,陈宁反而尴尬了,嘿嘿笑道,我们是她点名的小分队嘛,为队长出力是应当的。
常植道的要求是三点赶到,他们回到连队已经五点半,其他人都打完饭了。去找常植道交芽条的时候,正好王连长也在。陈宁把经过一讲,王连长说,小陈好样的,这件事要给你往上报个先进。
安红石没有当面表达过对妈妈的不满。但妈妈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这个女儿怀着怎样的一腔愤恨,恨做妈妈的人不懂事,让她们母女俩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当初如果苏怀殊在认罪书上签字,也许能有稍微和缓的境遇。可她固执地为那个早就死掉的男朋友一次次进行辩白,说他不是特务,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要是给她们的生活投下阴影的人是爸爸,安红石也就认了。那个姓谢的人,和她有半点关系吗?所以她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妈妈冷冰冰的,那种态度和对仇人也差不多了。
直到安红石来到农场,她的心态才发生了变化。她想家。想妈妈。想念妈妈那种笨拙的温柔。妈妈擅长缝补和整理,爱吃却不会做菜,母女俩一直吃食堂。妈妈有点余钱就带着她下馆子,寒暑假还会带她去周边旅游,苏州,杭州,南京。妈妈在西湖边念诗词给她听,给她讲过去文人的故事。她们在岳王庙门口买了肉包子,有个小乞丐眼巴巴地盯着安红石手里的包子看,她想走开,妈妈却说,给他吧。
安红石两岁那年外婆过世,六岁,爸爸走了,因此学校和家是她的全部生活,妈妈是她的大半个世界。
东风农场两年有一次探亲假,前两次探亲,安红石没有在上海停留。她们的住房被收回了,上海已经没有家,留存不多的东西寄放在表舅家。虽然姨婆和表舅都表示,安红石回去可以住他们那里,但安红石每次火车到了上海,当天就坐车前往江苏盐城,再从那里辗转去妈妈所在的农场。这一路过去,顺利的话需要八天,假期连路程一共四十五天,在妈妈身边有近一个月可待。
名字虽然都叫农场,苏怀殊所在的其实是个劳改加劳教单位,盐碱地和版纳的丛林相比,说不清哪边是更漫长的羁旅。苏怀殊算是幸运的,她去到那里的第二年,就被从劳动中解脱出来,成了农场子弟小学的老师。学生都是管教人员的子女,那是一种奇妙的略带嘲讽的安排。被改造者教导着改造者的后代们。
安红石想趁机再提休假的事,傅丹萍捏了捏她的手。出门后,她立即问傅丹萍,为什么不让她讲。傅丹萍说,你就是这个炮仗性子,你现在问,常植道下不来台,说不定更加要找理由卡着你不放人。明天再问吧,你都熬了这么久,不差这一天。
晚上知青们聚在一起聊天,陈宁少不得把自己的过河事迹吹嘘了一番。有个女知青揶揄他道,任务是派给安红石的,你这么攒劲做什么!在云南几年,大家多多少少学了几句似是而非的云南话。攒劲,对应的普通话是“卖力”。又有一个男知青说,当然攒劲了,长姐如母,那两个好得跟姐妹一样,安红石等于是他的半个未来丈母娘。陈宁一听便跳起来,用鞋子扔那个人。
被议论的安红石和傅丹萍没有听到这番对话。淋了雨加上长途跋涉,她们毕竟体力不如男生,早早洗漱睡下了。
那个银镯是在第二次抄家的时候,被一个女生从衣柜的角落里翻出来的。她举起那只细细的刻花镯子,发出胜利的喊声。安红石站在门边,冷冷地看着几个复旦附中的初中生在屋里翻箱倒柜,他们是她的高年级同学。家里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刨到地上。妈妈压箱底的旗袍在第一次抄家时被剪了,此刻散落的无非是些日常的衣服。蓝色,棕色,白色。安红石看到自己的衬衫上被人踩了个脚印。她很想走过去揪住那人的头发,把人往外撵,但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
早就和旗袍一同被从这个家驱逐出去的,还有一些戏曲唱片。苏怀殊和她热爱西方古典乐的好友吴若芸不同,喜欢听戏。越剧,昆曲,京剧,都是她的日常消遣。安红石从小陪着妈妈看过许多戏曲演出,却一向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无感。
无论是农场的严苛自然环境造成的重体力劳动,还是后来相对轻松的教学工作,对苏怀殊来说仿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坦然地承受。她的坦然让做女儿的安红石生出莫名的恼怒,而她近乎天真的各种要求更让安红石来气。例如,上次探亲,她问安红石有没有多的粮票。东风农场吃饭是在饭卡上打勾,每到探亲才发全国粮票。安红石只留了回程最低限度的数目,全给了妈妈,没想到妈妈将粮票慷慨地给了某个“劳友”。类似的事还有很多。两次探亲,安红石都在漫长的去程积攒了一肚子的怜惜,等到了那里,实际相处没多久,便又有一股子邪气直冲脑门,于是整个假期,母女俩之间的坚冰继续横亘下去。
直到最近的那封信,安红石才意识到,自己负气这么多年,其实很傻。要是妈妈真的有什么事,她后悔都来不及。
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一定要尽快拿到休假的原因。
感觉仿佛过了无限久,陈宁终于回来了。下去容易上岸难,他在河里看看这边河岸,转头往下游去,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河岸往上爬。两个女孩也赶紧跑向那边,等陈宁艰难地上来,帮他卸下绑在脑袋上用衣服裹着的芽条。真难为他,顶着那么一大包东西,还能游回来。大概因为淋雨,加上在水里泡久了,陈宁的脸色很差。
安红石不等他穿完衣服就说:“要我怎么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