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勐龙河到毗雌河(第5 / 14页)
有这些交谈打底,邹二莲最终告诉了傅丹萍,孩子的生父是小学老师邹暮桥。一旦开口,后面的话就像蓄积太久冲破闸口的洪流。她说,我弟在他班上念书,我去接弟弟,在教室门口看他讲课。他把衬衫挽到手肘写黑板的样子真好看。后来,我每天都早些去,只为了在外面多望望他。
傅丹萍内心震惊,面上却没有呈现。她答应了二莲,不把这个秘密对任何人讲。而她说到做到,连如今和她走得很近的谢敛都没告诉。如果安红石还在农场,她或许会忍不住悄悄说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听。
安红石去休她的探亲假了,假条是常植道批的。老芮有其原则,不肯越级盖章,她们只好重新找常植道。傅丹萍要求安红石不要出面,由她去谈,果然顺利拿到了假条。当即收拾行李打算步行或搭车到大勐龙的安红石并不知道,常植道因为前一天芽条被毁的余怒未消,他对傅丹萍抱怨,个个都去休假,生产任务完不成怎么办。傅丹萍沉思片刻后说,安红石休假期间割胶的份额,我每天多做一点替她补上,一个月做不完,就做两个月,我保证一定完成。这样等于没有少一个人,你觉得可以吗?
于是傅丹萍每天比别人早起两个小时,去山上割胶。即便这样,也没有阻止她抽空去看邹二莲。挺着肚子的邹二莲也注意到了,她的阿萍姐显得气色不好,她试图把大姐偷偷塞给自己的红糖分给傅丹萍,被拒绝了。
让人意外的是,邹二莲记得傅丹萍。那天她去场部为弟弟要烤麂子肉,负责分肉的男知青不肯给,邹二莲毕竟是年轻姑娘,脸上绷着没掉泪,心里被委屈和耻辱穿了个洞。她还记得,就是这个声音动听的姐姐,帮她讲了几句公道话。男知青似乎很听这一位的话,立即分了好几块肉给她。烤肉闻着很香,她在回去的路上忍着没吃,结果刚到家就被大妹哭着闹着弄走一块。剩下的全给小弟石头吃了。妈常说,别人说我家有五朵金花,我看呀就是五个赔钱货,你们在家吃个十几二十年,最后还不是都要嫁出去。我可以指望的,只有我的小石头。
她那天没有注意到邹暮桥也在。要知道的话,她肯定不会去丢那个脸。
有副好嗓子的女知青姓傅名丹萍,她在爸带着村里的伙子们和傣族人闹起来那天傍晚出现,和她一起来的是场部卫生员谢敛,还有她的朋友安红石。傅丹萍在那之后就经常过来,有时谢敛陪着,有时就她自己。邹二莲喊她“阿萍姐”。云南人的喊法。爸妈带着大姐来到云南,是在她四岁那年。她在姥姥家长到九岁才南下,至今和生在这里的大妹不对付。其他弟妹是她看着降生长大的,唯独大妹像是凭空多出来的,她总觉得是大妹剥夺了她做小女儿的权利。在这里八年了,她也学会了一口云南话。偶尔还是会想念湖南老家,想念下饭的火焙鱼,姥姥做的剁辣椒。
傅丹萍平时有农场的工作,来的时候多半是周末,或是合唱队排练的日子。每次来,她都会给邹二莲带些小东西,一只信纸折的纸鹤,一块新手帕,几颗糖。邹二莲不再掩饰肚子,奇怪的是,当她停止束腹,原本极不明显的身形在短短的两三周迅速变得昭然若揭,仿佛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肆意成长。
邹二莲的爸看见这样的她就生气,倒是没有打。爸和妈问了几百遍同样的问题,孩子的爸究竟是哪个混账?二莲不答。到后来爸妈也就失去了追问的耐心。嫁到远处的大姐特地回来了一趟,企图和她说点私房话。大姐说,你这样摒着不肯讲,难道对方是有老婆的人?二莲摇头。
谢敛说:“回去再说。”安红石插嘴道,老芮呢。曹会计说,好不容易把两边的人劝下来了,这会儿坐在一起喝酒呢。
刚才还兵戈相见,转头喝酒相聚,听着有几分不可思议,在云南倒也寻常。两个女孩跟谢敛回到卫生所,曹会计说要回去午睡,自顾走了。
傅丹萍一进屋就说:“上次吃烤肉那回,我就看出她怀孕了。我怕是自己看错了,所以没讲。”
安红石笑她,你一个姑娘家,别人怀孕你都能看出来?傅丹萍没有搭腔。谢敛用搪瓷杯给她们倒了水,俩人一路走来早就口干了,各自捧杯喝水。谢敛等她们缓过气,也说了和安红石类似的话,他的措辞要巧妙一些。
“你的眼睛很尖啊。你怎么看出邹二莲怀孕的?”
唯有傅丹萍知道她的秘密。事实上,傅丹萍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刨根问底。她只是说,你如果想好了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那就生。二莲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不免还是有些忧虑。傅丹萍宽慰她道,一个人带孩子没什么,我也没有爸爸。
你爸过世了?
不,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妈从来没讲过。
二莲呆了一呆才说,我将来会告诉这孩子的。
傅丹萍说,告不告诉有什么要紧呢?娃娃没有爸也会长大的,等到长大了,再看要不要告诉,也不迟。
傅丹萍微微敛了下眼。她常有这种奇妙的眼神,既像直视,又似回避。多年后,每当谢敛想起她,首先想起的是她具有辨识性的嗓音,其次便是她不想直面某事时的神态。如果他见到那个大多数时候被喊作“游雅”的女人,可能会有种茫然的迟疑。岁月对她无比慷慨,没给她太多的改变,游雅和傅丹萍最大的区别,是前者笔直的目光。
“……如果我说是直觉呢。”傅丹萍轻声说,“对了,孩子的爸爸是谁?”
安红石这才想到,对哦,引发村里汉傣矛盾的,不就是这么个问题吗?那到底是个什么人,又为什么任凭女方怀孕八个月都不吭一声?遗憾的是,谢敛当然也没有答案。他说,我们好几个人轮番去和邹二莲谈过,她的嘴紧得很,死活不肯讲。连她爸说要打死她,都没用。安红石说,怎么可以打她!谢敛说,她爸就是讲讲,不会真动手。说着他注意到,傅丹萍的眼神不知何时对他完全放开了,不再有刚才的隐藏。看得出,她对仅有过几句交谈的邹二莲,有着非比寻常的关切。
傅丹萍是个在某些方面显得奇怪的人。她对那些遇到挫折的人、遭遇不幸的人、在低谷的人、心境暗淡的人,有着指南针般的辨别力。她会把他们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并主动接近他们,试图给他们以安慰。该说她是心怀悲悯,还是多管闲事?谢敛从未得出结论。他只知道,正是她的这种性格,促成了很多事的发生。
场部旁边的村子因为邹二莲怀孕的事起了纠纷那天,傅丹萍和安红石从四连走到了场部,原因可以说是傅丹萍对不幸者的特殊执着。她想去看邹二莲,谢敛以为不合适,但拗不过她温和的固执,加上安红石一副“丹萍去哪儿我去哪儿”的做派,最后他还是带着她俩进了村。谢敛自圆其说地想,她们对村子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外人,兴许邹二莲会愿意和外人谈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