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哭神」(第1 / 17页)
许毅飞也出现得少了。陈宁只剩下黄胖和自己做伴。没有了谢敛在中间,芮支书对他们来说,又恢复了领导的距离感。不再有一起喝酒吃肉的畅快。
安红石再一次见到傅丹萍,是在一九七八年的一月底。马年春节在二月头上,这也是多年来第一次,安红石和妈妈一起过年。复旦附近的住房尚未归还,母女俩寄居在长宁区的表舅家,等待政策落实。表舅家是两室户,一间住了表舅和表舅妈,客厅摆了张床,是表哥表嫂的。家里凭空添了两个人,表哥住到单位宿舍,晚上客厅搭起简易床,归表嫂,安红石和她妈妈睡大床。安红石感到表舅一家的好,却也没忘记,妈妈被下放之前,那时姨婆还在世,表舅家和她们断了来往,生怕受影响。等她去了云南,妈妈去了苏北,眼看着也不会有更坏的情况,两家人才渐渐恢复了联系。
苏怀殊多年来早已荣辱不惊,一点点善意都会让她感动,更不要说亲戚的照拂。她把工资的一半悄悄塞给安红石的表舅妈,并说,你看我也不会买汰烧,我们两张嘴在这里呢,就当是小菜钱。
位于娄山关路的临时居所,成了安红石和朋友们通信的地址。隔几天有一封盖着云南邮戳的信。苏怀殊说,你写信像人家写文章,这么用功。还是要抓紧时间多看书。安红石说,一直在看啊,去年考不上,也不能怪我。当妈妈的被戳到软肋,闭了嘴。
后来大家听说,邓小英跑去找谢敛谈了一次。许毅飞在场部瞧见的。具体谈的什么,没人知道。想想看,她一个搞不正当关系的妇女,去找人家未婚男青年谈心,也很怪。就算大家都是上山打野食,难道就能一概而论。
总之,不久后,谢敛和傅丹萍的婚事定了下来。很难说邓小英的多管闲事没起作用。
和少数民族的婚礼相比,他们的婚结得可以说是简陋的。领了证,小夫妻和一群熟朋友,加上老芮和曹会计,一起到小街吃了个饭,然后弄了辆马车,从四连的女生宿舍把傅丹萍的行李搬到谢敛在分场的宿舍,婚就算结成了。谢敛要离开的事,众人也已经听说了。等手续办下来,他就会带着傅丹萍回弥渡。
安红石觉得周遭的变化太快,快得她有些赶不上节奏。直到傅丹萍离开西双版纳过了半个月,她夜半醒来,还会以为另一张床上睡着好友,以傅丹萍惯有的静极了的呼吸。
她闷闷地想,怎么这么快就结婚了呢?可能是那次被关在招待所,让两个人有了患难与共的底子吧。
再一次见到那个“逃犯”,是在电视上,距离之前见到他,有二十年了。安红石难得坐下看个电视,没想到会在屏幕上撞见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冬天,她到虹口家里送冬天的进补膏给妈妈,是她在同仁堂排队开的,隔了一周去取熬好的药膏,半透明的膏体装在陶罐里,闻起来甜甜的,不大像药。坐堂的老中医说,本人不来把脉,只能开个普适的方子。医生写方子的手皮肤松弛,浮现青筋,让安红石想起为她治过肝炎的白医生的手。她甚至不知道白医生是否在世。小白医生的女儿明明有没有顺利长大。这二十年,和云南弥渡的人们不通音信,安红石心里不仅没有把他们忘记,反而时常在忙碌的间隙想起一些人和事。三姑。谢敏。当然还有谢敛,以及他和傅丹萍的儿子。那孩子比安玥大两岁,如今该是十七岁了。安玥跳过级,说不定他们只差一年级,甚至可能同级。
安红石盯着电视屏幕,男人是纪录片的主角,说是沉冤多年,前几年刚被放出来。他的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要不是这一特征,安红石也认不出他。多年前只是匆匆一见。她带着药酒在街对面徘徊,想等医生出现。几个人从招待所出来,戴手铐的人被簇拥在中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和两腮盖满黑色的胡子,等车开过来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地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抓了抓一侧的脑袋。安红石因此注意到他缺损的手指。她有种冲动,想上前问他,你为什么要连累不相干的人。正好医生骑着自行车出现了,她提醒自己正事要紧,朝医生走去。
那个形容狼狈须发浓密的年轻男人不见了,面对摄像头侃侃而谈的,是一个略微谢顶戴眼镜的中年人,腮帮刮得泛青,讲话带云南口音。他不是云南人,却在那里过了大半辈子,其中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狱中。他出狱后写了一本书,关于他的前半生。十八岁插队落户,被分在景颇族的山上。没多久,他和一个景颇族姑娘谈起了恋爱。那姑娘本来有定亲的对象,被他一个外人插足,男方恼了,带着刀上门,砍了他两根手指。后来他上了大学,又被分到军队,山寨的过往被抛到了身后。有一年雨季,他不知哪根筋扯住了,想回去看看。当年砍他手指的人娶了他们为之争斗的景颇族女人,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人尽释前嫌,喝了顿酒。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主人一家七口,除了孩子,夫妻俩和公公婆婆都死了。死因大概是食物中毒,但当时他来不及细想,立即开始逃亡。
无期改有期,然后是翻案。我出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寨子,想给死掉的那家人烧纸。但整个寨子都搬走了。后来我承包了寨子旧址的整座山,开始种茶。
男人谈往事的口吻几乎有点像在炫耀。安玥在身后说,妈我出门了,不等安红石回答,传来关门的声响。女儿和自己几乎没有交流,倒是和外婆很亲。母女关系仿佛复制了自己十六七岁时的状况。要在往常,安红石会为安玥懒得多说一个字的模样感到焦躁,但今天她无心管那么多。她恨不得揪住电视里的男人问,你还记得为了你,东风农场有人被关起来的事吗?
安红石还记得她抱住谢敛那一瞬间的感触。她在小街上等到他出来,脸上存了几日胡茬的他,看起来狼狈又陌生。但更多的是亲切。她想都不想就冲上去抱住他,如同抱住失散多年的亲人。她真的曾经以为会永远地失去他。害怕他像邹暮桥那样被带走,然后时运不佳进了监狱。经验告诉她,没有什么坏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当好事发生的时候,比起惊喜,她更多的是惶然。直到抱住他,她才感到巨大的安心。
不过也只有那一抱而已。过后,他们又回到了朋友的状态。谢敛开始以一种不像他的张扬作风,围着傅丹萍打转。
如果安红石不是因为好友婚事的消息太过黯然,她就会注意到傅丹萍的寥落,不大像婚期接近的年轻女孩。陈宁注意到了。他的理解是,傅丹萍其实并不想嫁给谢敛,只是现在名声坏了,不得已而为之。陈宁不止一次想就此和傅丹萍深入地谈一下,可每次触及她无法被看透的双眼,他又退缩了。
总觉得那双眼睛比过去藏得更深。
陈宁有种不断被抛下的感觉。先是傅丹萍走了。转年的六月,安红石的家里给她开了长病假证明,她收拾行李回了上海。据说安红石的妈妈先一步从农场回到上海,不知是否已经平反。但既然能开出病假,说明人家毕竟是有办法的人。
直到二十来分钟的纪录片结束,男人没有谈到他的逃亡和被捕。给生活带来重大转折的,对一个人来说是某件事,经历同一起事件的另一个人,可能只看作是短暂的插曲。不值得记忆,也不会被提起。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安红石对着她最后也没记住名字的男人,在心里恨声念叨。然而已发生的事无可改变,二十年匆匆如一梦,还有什么可说呢?
和当年的逃犯意料之外的“重逢”,让安红石忍不住想起一九七六年的混乱雨季。那之后没多久,秋天,谢敛和傅丹萍结婚了。
婚礼在十月,本来定的是九月,毛主席去世的消息传来,婚事便显得不合适了,往后挪了挪。在连队的人们看来,谢敛和傅丹萍结婚也算是顺理成章。几个月前,逃犯的事闹得风言风语,他俩被扣了几天才放出来。到最后,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和逃犯有关,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在山上约会,除了当事人,谁也没个定论。
只有安红石觉得,谢敛在疟疾康复之后开始追傅丹萍,方式有些奇怪。八月头上,谢敛买了辆自行车,差不多隔一天就会骑车下到连队。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一群熟人说说话,晚上他又回去了。谁都知道他是来看傅丹萍,可是两人之间有种气氛,让人觉得待在旁边也不算妨碍,甚至好像他们都更乐于和朋友们混在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