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人(第1 / 8页)
谢晔呆了呆才说:“那他……想必很难过。”
这是他随身携带的几张甲马纸之一,虽说离得心应手还远得很。“追魂”需要调动全副“梦见”的能力,去窥探别人的记忆。那无异于在雨后初晴时探寻下雨前的一枚脚印,又或是在清晨睁眼的同时试图回忆遁入混沌的昨夜梦境。爸说,一切都有迹可循,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谢晔不明白耐心怎么和甲马纸扯上了关系,又不是解数学题。他上一次用这张甲马纸的后果是,搞砸了他的高考。
“大概没睡好。”谢晔问有没有水喝,林峰去吧台那边倒了过来。谢晔见店里就他一个人,不确定地问:“这间店是你的?”
和一群人在县城汽车站对面的饭馆吃饭,山哥在喝到面红耳赤的时候说,小邝你都在哪里找女人,加油站旁边的旅馆吗?他说没有,在这里没找过,你看我每次过来收货就这么几天,哪里有时间。山哥就笑了,说你一车皮一车皮的大蒜,一桌一桌的酒席,做人嘛,不能只顾上面,不管下面。又说,你看不上旅馆那些,我知道。
“当然不是,老板是我朋友,在里面谈点事。”林峰示意吧台后面的帘子,“正好人家也想见你呢,所以我把你喊来这里。”
初见她时,她守在装甜白酒的坛子后,戴着斗笠。老谢要了两碗甜白酒,她给他们盛了递过来。甜白酒装在蓝边的粗白瓷碗里,喝起来十分甘美。她解下斗笠,用手巾擦汗,露出丰盛的乌发。注意到他的视线,她似乎有些慌张,把斗笠迅速戴回去。
谢晔不明白林峰的朋友为什么要见自己,含糊地嗯了一声。他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这才讲了早上和胡思达去找邝诚的经过。林峰听到邝诚遭遇碰瓷的反应,牵了牵嘴角,“他呀,就这个性子,看不得女人受苦。”他在桌上敲了敲笔,“你爸和邝诚熟,那你知道他女人的事吗?”
谢晔现在知道,邝诚最终帮她还清了债务。几千元在那年月算是一笔巨款。她感激邝诚,却不肯嫁给他。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虽然依旧寡言少语。她只有和弟弟还有外甥女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放松的,那时的她笑起来眼睛里有光,像不知世间险恶的孩子。在被压缩的流光里,谢晔没能看到爸究竟用了哪张甲马纸。大概是他能力不足,有一些过往模糊不清。邝诚的故事他看到了开头,也目睹了最后的最后。透过邝诚的记忆看去,女人的黑眼睛除了温柔还有种凄惶,仿佛她早就预见到自己的死。
她一生虔诚,谨小慎微,后来出卖皮肉,也只是出于生活的无奈。把她打成了哑巴的丈夫原先经营杂货店,在一次和人口角的过程中死了。有人说是被打死的,也有人说是他自己撞到桌角。事情不了了之,却有债主拿着借据找上门,说她丈夫把店铺赌掉了。整间店抵出去仍不够还债。她唯一的亲人是有轻度智障的弟弟,早两年弟媳和一个外乡人跑了,留下一个不知道父亲到底是谁的女孩。那两人也要靠她养活和照顾。她卖甜白酒,帮人做竹篮竹匾,农忙的日子像男人一样去帮人收割,仍然不够。债主看她还债太慢,找来了山哥。山哥说,我知道你是好女子,我会帮你挑人,不会让你太吃亏。
她是被杀死的。杀她的人进了监狱,然而再大的惩罚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人没了就是彻底没了。这就是为什么邝诚会在她的忌日对菩萨怒目而视。
谢晔感觉到甲马纸的效能迅速消逝,留给他一种如同酒醒后的茫然。
林峰约谢晔见面的地点是淮海中路的一间书吧,他说对面路口就是武康大楼,船形的大楼,很好认。谢晔本来不懂船形是什么模样,他逆着门牌号一间间走过去,隔着马路看到一座被两条岔路夹在中间的石头贴面大楼,三角带圆弧的立面正像船头的模样。
一个女人的形象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说“梦见”撷取的是记忆的片段,那么她的身影则浓缩了太多的过往。一眼看断过去。瞬间即是永恒。她闯入他的意识的同时,她留在邝诚心里的创痛也贯穿了谢晔,以至于他差点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一步,倚在墙上。
“我只知道她是云南人,已经去世了。”谢晔心想,总不能说我才见过她吧。
谢晔不抽烟,裤子侧兜里却常备着打火机。他掏出火机,点燃甲马纸,捏在手里等它快要燃尽,才扔在地上。他不确定地闭上眼,手插进裤兜,心里暗暗祈祷,这时不要有人经过。
林峰说:“告诉你也没什么。邝诚的女人死于凶杀。有个贩毒坐过牢的男的杀了她。好像是那个男的纠缠她,她不愿意。当时邝诚跑生意去了外地,他回去的时候人都下葬了。”
反正现在离期末考试还早。
老谢点起他那支不离身的铜嘴长烟斗,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对面的书吧是长条形的矮房子,沿街的一面是大片的玻璃窗,门也是玻璃的,推门的时候听见一声铃响。进门先是条短廊,尽头右侧的开口通向店内。书吧很像一间图书馆,只是多了靠里的吧台。两面墙的书架,一张张单人书桌椅,桌上摆着彩色玻璃镶拼灯罩的台灯。靠窗的位置有张长桌,挤一挤能坐十来人。林峰坐在那张桌子的一角,低头写着什么。长桌上没有台灯,代之以低垂的吊灯。灯在白天也开着,把林峰的眼镜照成两片反光。
再来弥渡时,他去找了老谢。他等米线店里没了客人,才说明来意。那个卖白酒的女的,他说,听说她从前不是哑巴。我带她去医院看过了,舌头声带都正常。五官科看完,又去找白医生,想请她开中药。白医生说,心病她看不好,得找你。
听见谢晔走近,林峰抬起头,接着愕然道:“你的脸色像见了鬼一样。”
那天大概真是喝多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跟着山哥去了那间位于小学附近的房子。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狗,他们的经过引发了此起彼伏的狗叫声。醉归醉,他注意到山哥敲门时特殊的节奏。像在发电报。门开了,山哥用力把他推进去。门外传来笑声。更多的狗叫声。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不是那种柔若无骨的手,甚至有点粗。那晚他住下了。天快亮的时候,他口渴醒来,借着晨光看清她没有睡意的脸,彼此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