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甲马纸的伤害(第3 / 5页)
“有的。我过完年回来给你带。”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问要不要喝咖啡。他说好,她回身进了厨房。
谢晔问他和杭州网友是否还有后续,胡思达表示,他才不像某人在一棵树上吊死,最近新泡上一个武汉姑娘,已经交换过照片。
谢晔这才松弛下来,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浏览书脊。之前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苏老师这里的书,翻译作品比原创多,大多是整套的作品集,书页泛黄变旧,排在书架上有种老式的气派。一整排金色硬脊的雨果。谢晔喜欢狄更斯多过雨果,他随手拿出一本《九三年》翻了翻。扉页上写着钢笔字:
“我觉得他不是不敢说,是不能说。没说吧,还能偶尔去帮个忙,见个面。要是说了,人家说不定就不让他上门了。多尴尬。他这种不叫见光死,叫开口死。”胡思达总结道。
星期六,谢晔趁着安玥不在她外婆家,去看苏怀殊。他莫名地有种负疚感,虽然安玥并不是他女朋友,他去探望的也不是另一个年轻姑娘。在门打开后看到苏怀殊的瞬间,他恍然如从梦中惊醒,并终于明白自己的负疚感来自何处。在他自己也无法分辨的意识的断层,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德,而他即将见到的,是十八岁的苏怀殊。
他坐起身,整个人瞬间变得无比清醒。睡意像缩回地洞的老鼠,连个尾巴也不剩。唐家恒递了杯子过来,他接过就喝,喝下去才发现那是不掺水的烈酒,泛着诡异的苦味。谢晔皱眉问这是什么,唐家恒说,金酒,又是第一次喝?
七十五岁的苏怀殊把谢晔迎进屋,仿佛并未注意到他几乎哭出来的表情,或是注意到了,但巧妙地以她素来的散淡放在一边。
正式入住的当晚,他和昨天夜里一样,又被无穷无尽的梦境魇住了,在沙发上发出“唔唔”声。唐家恒赤着脚跳下床,打开台灯,见他还不醒,就使劲拍打他的脸。这回谢晔总算从梦中挣脱。
“玥玥上课去了。”她道出他早就知道的事实。他点点头,在沙发落座。旁边的高几上,新鲜的粉色玫瑰在水瓶里绽放。他想起她爱云南的玫瑰糖,用糖和酒腌渍的玫瑰花瓣,谢德给过她一罐,她拿了拌饭吃,被吴若芸笑作“糖姑娘”。
谢晔无法理解盛瑶随着时间没有减淡反而增强的恨意。她和钱雨青就算是在谈恋爱,也不能把恋人的死迁怒到小爷爷头上啊。让他更加无法理解的,是她在后来的年月中对苏怀殊的憎恨。三姑娘离开了,谢家把风林茶馆变卖的钱给了耿耀一部分,他终于组了个自己的马帮上路。盛瑶弄清楚三姑娘为什么一看到钱雨青就抓着不放,是在多年以后。她在上海的一所高中当老师,去当时任教于复旦大学生物系的表姐家玩。她从表姐那里听说,苏怀殊也回上海了,进复旦比表姐还早一些。表姐提起苏怀殊多年来的不能释然,说她钻牛角尖,想不开——原来,在谢德死后,苏怀殊和那个送盛瑶和三姑娘回城的男人有过一次会面。苏怀殊从耿耀那里听说,那人可能是国民党的官员,谢德提到过的“夏先生”。耿耀也讲了夏曾经试图招揽谢德。苏怀殊费尽周折找到对方,质问当日的经过。夏先生告诉她,钱雨青就是传说中的“采花贼”,他绑架了两个女孩,谢德搭他的车去追,不幸发生意外。苏怀殊从此深深自责,要不是她坚持和三姑娘一道去救助某个女子,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系列事件。
也就是小爷爷在昆明城隍庙门口摆摊卖的那些。
盛瑶后来从高中调入复旦中文系资料室,靠的是苏怀殊的帮助。即便如此,她对苏怀殊的恨意深藏在心,一点没有消减。她结了婚,丈夫孙自华比她大一截,是和吴若芸同系的副教授,留欧回来的才子。苏怀殊的丈夫安帧是妇科医生。正是安医生诊断出盛瑶有不育症,丈夫的态度虽未因此变化,盛瑶心里总是不舒服的。她还疑心苏怀殊也知道自己的病情,证据就是,那人在她面前从不像表姐一样,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谢晔固然傻,倒也没有给人“真正”的甲马纸。他带的无非是每逢七月半和春节,人们到谢家来求购的那些普通图案。
最先受到波及的人当中,有盛瑶的丈夫和表姐。孙自华是因为留学,吴若芸则是因为她没有结果的恋爱。程跃民和肖毅活着的时候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死后却被贴上了一致的标签,国民党军官。苏怀殊的丈夫安医生和孙自华一样是留欧派,本来也会遭殃,可他走得早一步,在那年年初因脑癌去世。苏怀殊于是未受波及,带着三岁的女儿,继续当她的老师。据说她有一次不顾众人的视线,在食堂坐在吴若芸的旁边。但即便这样她也没事。盛瑶一直觉得,苏怀殊是个运气好到不可思议的人。她当然也听说过,联大时期,苏怀殊在空袭警报后若无其事,留在宿舍里洗头。
就这样,谢晔安顿好被唐家恒拒绝的行李,回到那套高层的单开间公寓。按理他不会选择和别人在同一个房间里睡觉,但昨晚过后他觉得,有个人在旁边,尤其对方是唐家恒这般绝不追根究底的人,实在是莫大的安慰。
“这个玫瑰闻起来和云南玫瑰不大一样。”他没话找话地说。
“当然不是。我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栽过一次跟头了嘛。”胡思达眯起眼,笑得有点不良。
“当然是云南玫瑰好闻,那种香味又甜又软,闻着就好吃。对了,现在也有人做玫瑰糖吗?”
“不是我的照片吧?”谢晔怀疑地问。
左侧传来唐家恒的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睡意,“当然记得。你们县城小镇上新来了一家温州发廊,妈妈给人剪头发,女儿念的是二中,没几天就和一些小混混在一起玩。你当时上高中,想剪一个郭富城头,人生首次进的理发店就是那家。之前都是剃头摊子的老头给你弄的。发廊的阿姨对你说,她最近老做噩梦,是不是因为她住的房子死过人,有不干净的东西。她想要几张门神——她以为甲马纸就是和门神差不多的东西。然后你呢,你就傻乎乎地回家拿了,傍晚送了几张到她家,虽然白天在店里,她女儿在旁边一直恶狠狠地瞪着你,一副不想你和她妈妈交谈的样子。”
为了不被丈夫拖累,盛瑶离了婚。她从生物系教师的住宿楼搬出去,资料室的职位分不到宿舍,她只能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苏怀殊来看过她,表姐因为自身的原因,不好日常走动。曾经在联大宿舍亲密无间的三个人,不论盛瑶怀着怎样的心思,成为同事后也算是联系频繁的,此时终于因为时局疏离。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另一个第一次吗?我第一次用甲马纸。”他问的时候没看唐家恒。
而她们更大的裂痕发生在后来。
唐家恒手上也有只杯子,他回到床上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像喝水一样喝起来。谢晔想,大半夜的喝上了,这是要谈心吗?但他确实没法再睡,索性坐在沙发上,盘起腿,又喝一口酒。还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