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甲马纸的伤害(第4 / 5页)
——有人写了举报信,说她在云南的时候和一个当地的神棍谈恋爱,念书给那个人听。
“别提了,昨晚巡夜时被人黑了一记。就在你们网吧旁边那条道,你平时晾衣服那里。还好胡思达晚上出来看到我。他懒得去厕所,差点尿我脸上。”
——这也能成为罪名?
“是我自己辞工了,到朋友家去住。”谢晔盯着张培生脑袋上的绷带,“你的头怎么了?”
谢晔带着书坐回沙发,捧起杯子暖手。他想起安玥在他过生日那天说过,她妈妈也当过知青,而且去的是云南。安玥还说,妈妈不爱提当知青的事。唐家恒评论说,成功人士有两种,一种喜欢谈论当年的不如意,反衬现在的辉煌;另一种则是把过往埋葬在心里,后者相对比较低调。谢晔当时听了笑笑,觉得唐家恒凡事都能说出个道理。现在的谢晔比以前深思熟虑多了,他知道,人避开一些事,必然是有理由的。
谢晔不知怎么就想到他用来拴晾衣绳的树。那是棵枝繁叶茂的栾树,小半个树冠覆盖在网吧靠近甬道的屋顶上。也许树上有人,他想。接着另一个形象占据了他的头脑,那是一辆在崖边岌岌可危、仅靠一棵树和半副后轮支撑的吉普车。后车窗的玻璃敞着个大口子,像死神的嘴。他心头拂过一阵寒意,有点走神地对张培生说,你凡事当心啊。
就好比苏怀殊为什么不愿听人念书。
“你说见鬼吗!明明没看到人。”
他不知道那具体是哪一年。在盛瑶的记忆中,高音喇叭响个不停,除了革命歌曲,就是最新革命动态。人的神经也被女播音员嘹亮的嗓音带得紧绷绷的。教工宿舍楼被抄了好几次,抄家的都是些学生,甚至不是他们平时相处的大学生,而是初中和高中生。盛瑶不住在那一片,但她有特殊的耳朵,能听见别人的遥远议论。
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动,你挣扎,你咬紧牙关忍受,那么,总不会沉没的。
胡思达当面喊人“张叔叔”,背后评论起来却是肆无忌惮。谢晔转移话题说,他单恋人家好多年,为什么不索性说开了,这样吊着,遥遥无期。
——《青春之歌》
他问起张培生受伤的事,胡思达说,人啊,欲求不满就容易出问题。张培生爱从通道走,因为那里偶尔会有学生打KISS,你不知道,他有这个恶趣味,先不开手电走过去,要是有人在,他就突然开了手电,往人家身上照。一来二去,肯定引起公愤了嘛。
字迹有力,不太像女人写下的。谢晔想,这也许是安医生的字。盛瑶的记忆里有他,说话声音格外轻柔,像是为了消除女患者对妇科男医生可能存在的心理障碍。但他接着认出,题字底下的红色藏书章是个三个字的名字。他不太会认章,右侧依稀是个“安”字,左边两个字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张培生说,那是他巡夜的必经之路。那边没有路灯,网吧窗口映出的亮光只照亮了一小圈,其他地方黑黢黢的。他想着几步之外就是网吧,没有开电筒,刚要拐弯的时候,后脑勺上挨了一下。
——知道吗,中文系苏老师从今天早上起一直在念毛主席语录,中间不给她喝水。
“你怎么走到那里去?”谢晔忍不住问。那地方除了停自行车和晾衣服,几乎没什么人经过。此外偶尔会有搂搂抱抱的校园情侣。他见过一两回,每每不解。校园里比这条墙根底下的过道景色优美的地方多了,何苦在这么个角落亲热。
——这些小鬼头真是一套套的……但为什么让她念语录?
谢晔昨晚没有回网吧,他从唐家恒家拷了胡思达,拜托对方顶班,电话那头传来好一顿埋怨。谢晔没讲辞工的打算,只说,下次请你吃饭。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刚才谢晔去收行李,小丁倒是没八卦夜班的事件,或许他根本不知道。
到了唐家恒家,从蛇皮袋到里面的内容都遭到了无情的嘲笑。唐家恒说,你还带被子过来?我家又不是没有!居然还有台灯!他逼着谢晔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又逐一宣布他家有更好的替代。最后他只批准一些衣物、书本、背包和跑鞋进门,其他的让谢晔自己找地方搁。无奈之下,谢晔去找了胡思达,这回免不了听一通对他辞职的不解和抱怨。他们在邝诚那套两室一厅的客厅里吃了胡思达下楼买来的麻辣烫,虽是深秋,俩人各自出了一身汗。胡思达反复絮叨说,你走了,再找个愿意天天值夜班的可就没这么便宜了,我舅舅死抠,肯定找我们学校的学生做小时工,不够的时间找我顶。唉,你说他是我舅舅,怎么把我当长工使?谢晔心想,你从网吧收银机拿的钱可比长工多多了。他也是这才知道,他干了一个多月的夜班工作,在交大学生的眼里,是山穷水尽的时候才肯勉强做几天的苦活。
苏老师伴随着速溶咖啡的气味回到房间里,双手各拿一只杯子。她瞄一眼谢晔手上的书,“那套书是安玥妈妈的,你要喜欢哪本就借回去看。放在这里也是落灰,安玥讲起来是中文系的学生,可她只喜欢看武侠小说。”
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的。谢晔想起苏州的经历,闷闷地和张培生说了再见。
仔细一想,把《青春之歌》的句子放在雨果的小说扉页上,的确不是苏怀殊或安医生会做的事。谢晔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你不就是从盛瑶那里看到了一些事吗?不要以为因此就对这家人有多了解。
张培生说,我打过仗的人,怕这点事?谢晔想起曾经透过“梦见”短暂地遇见年轻时代的他,被班长背着逃离雷区,一路哭。邝诚也曾在贵州菜馆数落张培生,说他被班长的老婆当物业使,好处落不到半点。奇怪的是,因张培生而起的两次“梦见”,都不是他本人的记忆。就好像那个死去的人留了些碎屑在他身上,又溅落到谢晔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