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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甲马纸的伤害(第5 / 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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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只是说:“没什么好玩的,出名的只有南诏铁柱。我们那里四面是山,有两条河。和云南其他地方也差不多。”

安玥感到谢晔在躲着她,从苏州回来以后就是如此。他去看过一次外婆,挑的是她上英语班的周六,在她到家之前他就走了。拷机上一直没有来自他的电话,她去网吧找,才发现他辞工了,也不再住在那里。问了网吧的人,说是他搬到朋友家去了。

盛瑶没有实际听过苏怀殊被迫读语录,谢晔也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情景。她像吴老师一样遭遇了暴力吗?她当时的处境是稍微好些,还是更糟?他只能猜测,苏怀殊不愿听人念书,是旧事的阴影仍然盘亘在她的心头。

因为有谢晔之前的话打底,安玥慌乱之余努力对热心的邻居们撒了个谎,说她朋友是低血糖,歇会就好。两个男的帮她把谢晔架到了院子外面,一个说,真是低血糖?看着不像啊。另一个问她要不要打120。她左谢右劝,终于让他们将谢晔放在路边一家小饭馆的凳子上,让他靠着墙继续昏睡。两个人一出去,她赶紧摸出一张五十元给旁边正在犹豫要不要赶人的老板,说朋友病了,想在这里歇息一下。她借了店里的电话,打唐家恒的拷机,暗自祈祷他不会因为是外地号码就不回电。听到他在电话里的那声“喂”,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满是冷汗。

那么安玥妈妈所说的害了她家的人,到底是指盛瑶,还是小爷爷?他没法问苏老师,只好和她聊云南。现在他对她的了解,大概比她的女儿和外孙女都多,找到共同的话题很容易。虽然他对昆明只有以前暑假去玩的短暂印象,但至少还可以谈云南的吃食。菌子,火腿,饵块,粑粑,酸角,葛根。时令的,庶民的,女孩子爱拿了当零嘴的。他说着说着泛起不自知的乡愁,苏老师说,哎呀都把我讲馋了,上海根本吃不到正宗云南菜。你爸爸是开饭馆的对吧?干脆让他来上海开吧,生意肯定好。

“你们走!带他走!”她冲安玥尖声喊道。

“那就是个卖米线和卤菜的小店。在我们那里随便弄弄还好,在这里估计开不下去。”

——关键是,那个神棍被中统的人看中了。后来据说在抗日胜利前就死了,但无法证明他到底是不是国民党。

回到学校收拾了东西,谢晔背着他来时的蛇皮袋,打算到校门口打个车。唐家恒家离学校两站公交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背着行李走过去有点吃力。他这番行头惊动了在门卫室里和人聊天的张培生,老张追出来问他,是不是被邝诚给赶走了。

盛瑶下班后往教工宿舍楼的方向走,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她想去听某人念语录的声音。她几乎可以想象那场景。红卫兵们不断纠正那人:声音不够洪亮!态度不够端正!可惜她不能走近去看。苏怀殊到底是跪着还是站着?身上有没有挂牌子?当运气再也不肯伴随,她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谢晔这才抬头看向邝诚,“先不要告诉我爸,好不好?晚点我自己和他说。”邝诚答应了。主要是谢晔的眼神让他暗自吃惊,其中隐含了沧桑。他在谢晔走后心不在焉地想,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傻小子,一晃就长大了嘛。

她在半路上忽然停住了,在她前方不远是理科教学楼。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回答另外几个年轻嗓音的质问。你是不是和国民党军官谈过恋爱?你自己有没有加入过国民党?你的姘头给过你什么指示?你是不是隐藏在人民当中的敌人?那个回答的声音微弱而坚决。是。没有。没有。不是。每一声回答伴随着一下肉体被撞击的声音。但没有出现哪怕是一句最轻微的喊疼。他们在用什么打她?盛瑶的指甲抠进掌心,她仔细地分辨着,终于听出来,那是金属教棍。她像一道影子匆匆进了楼道,顺着问答的方向往走廊深处走去,最后她在一间教室门口停住了。四张课桌将吴若芸团团围住,她瘦削的身躯伫立其中,一脸的惨淡。每张课桌上坐着个穿白衬衫扎武装带的女生,她们逐一提问,在吴若芸回答之后用教棍敲打她的膝盖。她不时摇晃身体,又竭力站直。她的回答从无犹豫。

从苏州回上海的过程近乎狼狈。盛瑶出来撵他们的时候,藏在锡箔里的甲马纸快烧完了。谢晔看向盛瑶的眼神是安玥从未见过的冷漠,那不像是他,仿佛他只剩下一个躯壳站在原地。随着白铁盆里的锡箔尽数化作黑灰,他整个人一软,倒在地上。邻居们被惊动了,纷纷跑来看出了什么事。盛瑶则是一脸的惊恐。

“你老家弥渡我好像听人讲过,不太记得了。有什么好风景吗?我在云南那么些年,当学生没有闲钱四处玩,一直在昆明待着,最远就去了一次澄江。”

话虽这么说,他一躲就是十来天。安玥的疑问渐渐转化为气愤,她觉得就当不认识这个人好了。然而愤怒是一种让记忆历久弥新的催化剂,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无比鲜明地镌刻在脑海的一角。他站在舞台上,被她误认作戏里的爱人和学生而握着手,另一只手拎着外卖的袋子,那么高那么局促。很少有男孩在十九岁仍然维持着笨拙,他的笨拙似乎并不是因为陌生女孩的握手,而是源自别的什么。后来她又有不少机会近距离地观察他,发现那是一种对他人的羞怯。他害怕人。就像在山林里孤独长大的生物。害怕又想亲近,野生的本能和后天的渴望交织在一起。直到她听说了叫作甲马纸的古怪玩意儿,才对他的性格有了新的认识。谢晔就像大脑在接触过程中会被其他人的记忆感染的异生物,所以他人对他来说是魅惑的毒药。另一种意义上的他人即是地狱。

谢晔感到一种冲动,想要提醒她,弥渡就是谢德的大嫂的老家啊。你当然听说过的,原本三姑娘还想带你一起去玩呢。

要说朋友,应该只有唐家恒。安玥拷了唐家恒,他的回电含糊其辞:“谢晔那个人嘛,你懂的,很多事情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比一般人想得多。等他想通透了就好了。”

从苏州回来的第二天,谢晔到电脑城去提出辞工,被邝诚骂了一顿。邝诚说,年轻人做事不能没有长性啊。谢晔低着头说,是,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琢磨一下。邝诚盯着他说,你不会是和胡思达一样网恋了吧?他没个上进心就算了,你可不能学他。谢晔说,没有。邝诚对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也没什么话好讲,最后挥挥手说,你说不做就不做了,我总归要和你爸讲一声的,免得他还以为,凡事有我管着你。

盛瑶不是第一次听见施虐者在他人的皮肉骨骼上造成的恐怖声响。比这打得重的情形多的是。可怕的是那种不断重复的单调。一次次质问。无从回避。而她的表姐,曾经最美的联大校花,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已过早地两鬓斑白。吴若芸差不多在最初的时候就被打成了右派,那时候她表现得很硬气,别人开会讨论她的“历史问题”,她带着学术资料去参加,说是不想浪费时间。很快她被从教学岗位撤下来,分派给她的新工作是打扫实验室。盛瑶为了避嫌,和她断了来往,没想到表姐又被揪出来,以一种殉道者的表情站在审讯者们的中间。炎热的八月天,四个女孩挽着袖子,她们圆鼓鼓藕节一样的胳膊,衬得吴若芸裤子底下的双腿是那么纤细和脆弱。盛瑶无法理解,也不打算深入分析。她匆匆逃走了,甚至忘了她原本的目的。直到走出很远,远到人的听力所不及的地方,她仍然清晰地听见吴若芸的回答和挨打的声音。

所以那张甲马纸烧起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安玥想找谢晔问个究竟。她也考虑过,要不要去他的教室堵他,自考班的课表,想查也不是查不到。让她犹豫的是一个细节。那天在车上,他醒来后一直扭头对着窗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颧骨和下巴,那张侧脸上,他一贯的生涩消失不见。据说人往往是在一瞬间长大成人的。安玥感到,谢晔虽然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和她在一起,却在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忽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她莫名地有种被扔下的感觉。

那天夜里,盛瑶睡得很早,很快又醒了,感觉口渴和出汗。她倒了冷开水喝,接着发现周围有些异样。她听见钟的指针在响,也听见自己喝水的吞咽声。楼下乘凉的人在闲聊,有笑声传来。她走到蒙着纱窗的窗前,忽然明白了那是一种异样的安静。她听见的声音离她很近。弄堂其他房子里的对话,弄堂外面街上的变化,都脱离了她的感知范围。陪伴她多年的卓越听力关闭了,没有了。

唐家恒做事爽气,直接从上海包了辆车开到苏州,在一个多小时后找到那家饭馆,把谢晔弄上车。谢晔醒转来,是在他们已经进了上海,堵在高架上的时候。他的头在安玥的腿上挪了挪,她立即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难受?”唐家恒从副驾驶扭头笑道:“你笨啊,怎么不继续装睡?”被他这么一搅和,安玥几乎要疑心谢晔早就醒了,看着却又不像。他慢慢挪起来,仰面靠在椅背上,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像叹气又像呻吟的声音。过了一阵他才含糊地说:“我没事。”直到车到唐家恒家,谢晔都没再开口。唐家恒问要不要去他家,谢晔便下去了,唐家恒付了车钱给司机,让他把安玥直接送回家。谢晔连声再见也没对她说,更不要说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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