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预言与流言(第4 / 7页)
散会后,夏宁熹找他喝咖啡,谈的则是耿耀口中的“招募”。并没有一上来就说得这么分明。夏宁熹先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德国留洋回来的,专攻心理学,现在的工作无关学问,不过也算和专业沾点边。他没有明言所从事的工作,但谢德在谈话过程中多了个心眼,做了探知。事后谢德想,要是一无所知,反倒好些。
蒲达师傅看她的眼神一闪,“蛮厉害的嘛,小丫头。”
“我有过一个很特别的助手。”夏宁熹眯起眼,双手拢住咖啡杯。他的手细长白皙,手背上的静脉泛青,倒和谢德对他的军人印象不符。
盛瑶向她表姐和肖毅解释道:“他会算命。算命当然要收钱。”她倒不是从谢德诡秘的行动看破了蒲达师傅的身份,而是在上山路上,她听见另一组香客谈论最近在筇竹寺的异人。据说那是个从外地来帮寺院做修葺的木匠,算命极准。
酒显然不够喝,耿耀又去卖黄粉的老头那里买了两壶粗酒。两个人在是否先喝坛子底这件事上有过小小的分歧。耿耀主张先喝差的,好的留到最后。谢德说,等那两壶喝完,你哪里还喝得出好和差。见耿耀迟疑,谢德又说,人活着,有一口是一口,先喝好的。
蒲达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拿歪理说人!我也是靠木匠手艺吃饭的,你以为个个都像姓李的小子那么实诚啊。你这么抠门做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茶馆此时只有两桌客人。一个学生在边看书边做笔记,另两个学生在低声谈论什么,有种密谋的氛围。谢德和耿耀坐在最里面一桌,方便留意客人们的动静。谢德把上午的经过大致一说,耿耀吃惊不小,脱口而出:“所以姓夏的这是要招募你?孟老爷子也是为了这个把你喊去?”
谢德最后也没付给那个财迷木匠“算命钱”,他认真地说:“蒲达师傅,天生的本领拿来吃饭,总不如后天下工夫赚的一分一厘安心。”
“你有没有认真听啊,根本是两件事。孟老爷子那边,是说商会要同心,各家要注意严防汉奸,同时不要让流言毁人清誉。”
老板递过一只寸许的白瓷杯,他接过来几口喝干了,又要了一杯。两杯包谷酿的粗酒下肚,远处传来正午的鸣炮声。谢德有种错觉,仿佛太阳被炮弹打落进了肚里,升起滚烫的热意。他打了个嗝,正要付账,背后有人拍了拍他,是耿耀。
盛瑶一向认为她的表姐是联大同级当中最美的女生,但这一刻她也被苏怀殊的笑容晃了眼。那笑容里盛满坦率的好意,明净如水。
耿耀笑嘻嘻地说:“罕见啊,你居然大中午喝酒。”看面色,耿耀在别处已喝了不止两杯。他这阵子在昆明闲久了,酒量也随着无聊程度见长。
时近正午,他们走得有点热。正好山脚那里有道溪涧,肖毅欢呼一声,跑过去洗脸,喝水。等其他人也喝过水,他脱了鞋子,把脚浸在冰凉的溪水里。盛瑶皱眉说,你这样,下游的人不是变成喝你的洗脚水?肖毅顿时有点尴尬。苏怀殊说,没关系的,你们苏州人家不是家家都在河边洗衣服淘米吗,又不见谁计较上游下游。说着她也脱了鞋子和白袜,把旗袍下摆整了整,在溪边坐下。谢德在她旁边坐了,正好在她的上游。苏怀殊说,水好凉呢,你试试。谢德没动。她笑起来说,哎,我不嫌弃你。
谢德说:“小妹要睡午觉,走,陪我回去看店。”
蒲达师傅讪笑着缩回手,“摸一摸,又不会少块肉。”接着他一敛刚才的油滑神态,皱起眉说:“果然是好耳朵,不过,不要也罢。我也不懂怎么关,时间到了自然会关。”
昆明最近的街头巷尾议论的主题,除了采花贼,就是卖国贼。后者更加指名道姓,说是文林街一家书画店的老板,在空袭时把宣纸铺在屋顶,为敌机轰炸提供指引。今天那位议论的当事人也在场,他说因为传言荼毒,店铺生意大减,还有人往店里扔石头。但这实在是中伤,不说别的,有谁会特意为敌机指明自家店铺的所在呢?而且文林街这一向也没遭到轰炸。
忽然她的耳朵被人抓住了,不由得又羞又窘。吴若芸对蒲达师傅怒道:“你干什么!”肖毅也说:“不要这样。”
孟老爷子作为商会主事人,当然要稳定民心。他家的聚会已经开了好几场,是按片区邀请各家商户,谢德今天去的这场,就有文林街凤翥街钱局街等地的商家。孟老爷子说,流言总有个开端,希望各位自重,也相互监督。我相信清者自清,也相信我们当中绝没有汉奸。万一有谁想要做那种不利于民族国家的坏事,左邻右舍一定要迅速对应,该举报举报,该阻止阻止。
盛瑶面无表情地说:“我碰巧听见而已。”
“下次再来数好了。”苏怀殊想起那尊特别像谢德的,讲给他听。那边肖毅则在回味蒲达师傅那句“时间到了自然会关”,追着盛瑶问她的耳朵听力到底有多好,可听范围是不是能自行控制。盛瑶被他问急了,扯着表姐的胳膊让她“管管肖毅”。五个年轻人一路散落欢声笑语,谢德原本话不多,夹在中间也不显得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耿耀一听也懂了,三姑娘今天在作天作地。他滞留这么久,一方面是想劝谢德卖了店铺买马,和他一起开个新马帮,另一方面是想和三姑娘把亲事定了。他以为仗着她还是个小小姑娘的时候带她玩的交情,这事很容易,没想到十五岁的姑娘已有大人的主见,人家现在看不上他了,眼睛里只有那个姓许的小子。
回去的路上,肖毅问苏怀殊有没有数罗汉。原来云南人相信每个人有对应的罗汉,在殿里随便选一尊,按自己的年龄数过去,数到哪一尊,便是自己。肖毅他们三个都数了,吴若芸数到一个年轻俊秀笑容满面的,肖毅数到一个降龙的,唯独盛瑶的是个形容猥琐的老人,便坚称不准。
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回风林茶馆喝酒。耿耀之前弄来的好酒共六坛,每坛五斤。谢德给了蒲达师傅两坛,和耿耀陆续喝掉三坛,再加上前两天过节众人一起喝的,现在只剩个坛底。三姑娘看见耿耀穿过店堂往后门走,知道他惦记着那个坛子底,顺手把放钱的抽屉锁了,免得她随性的二哥拿钱去买酒。谢德见了也只是苦笑。
谢德笑笑说:“就当我是抠门好了。你要的酒没问题,改天我托人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