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宝十二载四月二十一日 辰时至午时(第1 / 3页)
崔家大娘子怔了一下,道:“父亲辞世已久,母亲寡居近四十载,着实不曾享过甚么福分。我们身为儿女,甚是内疚不安。”
崔妃淡笑道:“我是说,睿宗皇帝时,郑氏夫人的兄长郑愔随众作乱,妄图拥立中宗之子、庶人李重福为天子,事败而致族诛。郑夫人却得以保全身命,大抵是因为已经出嫁罢?这可不是天大的福气么?”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信口顽笑,在场众人的脸色却同时变了。
崔家另一个女儿道:“弱女无辜,居于闺阁,不料一朝族倾,家业付诸逝水,实是极可悲可怜的惨事。亡母五十年来,时常回想当年之事,内不自安。”这便是反驳崔妃的意思了。
狸奴今天正巧穿了一身素净的浅白衫裙,随手把鬓边簪的红玫瑰扯下来,就跟着去了崇贤坊的崔家。崔圆家人丁不茂,唯一的儿子崔圆在蜀地还没赶回来,只余两个出嫁女回家主持。
斋郎们依照吊唁、赙赠的礼节,立在崔家大门西侧,面向东方。崔家的大娘子身为主人,按照时俗哭了几声,以示哀伤和谢意。斋郎们随即指令从人将彩缎和米粟搬入院内,与主人客气几句,见陆续有人前来,便准备离开。
这时巷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一行人马绕了进来。按理,长安城内不可疾驰。
但法条只是法条而已。众人都清楚来者必是贵人,当即让到一边。
当先一骑的乘者竟是个女子,头戴帷帽,帽檐垂下轻纱,身着缭绫衫裙,脚踏锦履,通身装束豪贵之极,连马鞭和鞍鞯都镶嵌七宝。她一勒马缰,疾奔的马儿登时停住,昂头发出一声清亮的嘶鸣。狸奴听得马嘶,不由抬起头来,暗赞一声:“好马!”随即吓了一跳,连忙向内躲了躲,将头埋得低低。
狸奴抱着一卷《大唐开元礼》,推门而入,笑道:“郑郎君,我来还书。”
司仪署有三十来位斋郎[1]。斋郎们通常是门荫出身的官人子弟,大多性情活泼,年纪不大。他们见到狸奴,纷纷搭话。
“何小娘子又来寻郑七了。”
“何小娘子你读完了吗?汉人的丧葬礼仪繁复非常,你有甚么不懂,我来为你解惑。”
“啐!你这种将‘鱼’读成‘鲁’的人,就不要献殷勤了。何小娘子,我听说那个新罗学生拿了一对耳坠要送你。你可千万不要受了他的诱骗。这些海东夷人,没一个好人。”
——她擅长骑射,眼力再好不过,一眼便看出面纱后的那张脸艳丽骄纵,正属于广平郡王妃崔氏。
如何又遇上这凶恶女人?狸奴默默祝祷,求胡天庇佑,不要让崔妃看见她。
崔家姊妹连忙降阶相迎,感谢郡王妃前来吊丧。崔妃漫不经心地回了礼,道:“我父亲叫我来吊问。我们究竟都是崔氏族人,这也是分内之事。不知郑氏夫人终年几何?”
崔家大娘子恭敬答道:“亡母享龄六十九岁。”[4]
“六十九岁,也可称高寿了。夫人可真是有福之人啊。”崔妃道。
“也不能一概而论。譬如高将军,也是东夷来的高句丽人。可是他姿容俊美,作战勇猛机智。我若是女子,必定钟情于高将军。”有人举出当朝名将高仙芝作为反例,越扯越远。
“姿容再美,也是‘啖狗屎高丽奴’。”[2]有人小声嘀咕。
狸奴只觉头痛,好不容易寻个空隙,插话道:“剑南节度留后崔司马的母亲郑夫人逝世,司仪令我们去送彩缎和米粟。”
宰相杨国忠是剑南节度使,但他人在长安只是遥领,蜀郡事务一应交由节度留后崔圆处置,可见十分信任崔圆。崔母不是甚么高品级的命妇,但杨国忠还是为崔圆讨来了一些赙赠。虽然只是二十匹彩缎、几十石米粟[3],却也是寻常官员的妻母难以得到的殊荣了。
斋郎中有些人不大瞧得起出身贫寒的崔圆,有些人嘴上认同,但心里还是想讨好杨国忠。乱乱地说了半天,终于定下了几个人,狸奴也被拉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