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宝十二载三月二十五日(第1 / 3页)
“呼。”她站起身,手里攥着湿透了的丝帕,难为情地看他一眼,又赶快移开视线。泪水将她的脸和眼睛濯洗得分外明净,眼皮微微泛红,像是扑了一层茜色的粉。
狸奴吸吸鼻子,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苦笑道:“契苾姊姊,休去。”
狸奴低了脸,不想说话。
她仔细看了一遍,并无遗漏,便低头抱着包袱出门。她身为女子,本来就连流外官甚至胥吏都算不上,如今被遣退,也只需交还门籍即可。
“小娘子。”男子语气平和,“下官毕竟痴长几岁,听一听你的事情,未必不能建言一二。”
狸奴谢过契苾,将留学生名册、衣粮定额和支取程序等整理好,放在公房里的架子上,还将学生们每个人的饮食忌讳、生辰、家中境况写了一份,留在案头。
狸奴仍旧低着头,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不是我的过错。”
说话的青袍男子二十五、六岁,一双剑眉挑成绝佳的弧度,有几分疏狂,几分英气,几分矜贵。寻常的乌纱幞头,寻常的束带,寻常的六合靴,再平常不过的打扮,在他身上却无一处不妥帖。
狸奴缓慢地转过头,眼中的世界陡然亮了一亮。
狸奴没见过七品以上的官员,但她想,就算是紫袍玉带的三品高官、当朝宰相,也决不能比穿着寻常衣履的这个年轻人更好看、更清贵了。
她无悲无喜地走到典客署门口,耳中听见一个清润的声音:“小娘子,下官是河西节度使吕公的掌书记。敢问,吐蕃质子入国子监的事……”
三月底的风已隐隐有了初夏的气息,柔柔地吹动柳枝,叶片拂过男子挺秀的肩胛。他伸袖轻轻扫落柳叶,脸上浮现一个浅淡的笑容。一时之间,好像长安城里远远近近的花儿都开了。
契苾冬鼠瞪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也罢。你若是不想回河北,我们契苾家还有些人在河西和北庭。你要是想去河西,我给我从兄写信。”
她忽然捂嘴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平日里不哭的人,一哭就无法收拾。她感到懊恼和羞耻,努力吞咽着想止住泪水,却反而呛了气,蹲在地上大声咳嗽。
“这事已成定局。折损了我一个已经够了。你强为我出头,只怕你也要惹祸。”狸奴摇头。
男子走近几步,掏出一方丝帕递给她。她随手接过,蒙住了脸,模糊看到他随风飘动的青色衣襟。
契苾冬鼠皱眉,甩了几下,但是狸奴力气大,她竟然甩不开,不由气道:“你就任人处分?”
而她只是这威严盛大的皇权下的一点尘埃。
她迟疑地开口:“妾已经不在典客署了,不过外族学生的事情,妾已经都写了下来,留给了官人们。郎君去那间公房,一问即知。”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男子目光在她手中的包袱上掠过,信口问道:“小娘子为甚么不在典客署了?”
典客署院里的莲花仍然未开,柳树却已转成碧绿。狸奴举头望着北面的大明宫,浓密的树影和连绵不断的官署遮挡了视线,但高耸的翔鸾、栖凤二阁仍是看得清楚。它们犹如两翼,将整座宫殿都带动了起来,显出一种翩然欲飞的姿态。朱红的梁柱,白玉的阶陛,色彩灿丽高华,仿佛是仙人的居处,有来自九重天上的清风萦绕在殿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