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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章(第1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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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外面,我突然感到周围很明亮。原来雪已经停了,天空已经完全放晴。最后的几片云还试图缠住施尼克尔科普夫山,但后来从东边刮来一阵风,把云团劈成极细的条状,终于将它们扫除干净。星星展示出它们银色的华丽首饰。我抬头观赏着它们,感到自己好像跳进了黑暗而又闪闪烁烁的海洋,漆黑的海底装饰着无数亮晶晶的珍珠。珍珠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傻乎乎地伸出了手,仿佛我的手指能抓住一大把,然后放在我衣服里,回家送给波朴切特。

神甫用力抓过我的手腕,紧紧握住它。

“你认为他们为什么容忍我那些支离破碎的讲道,容忍我那些充满诅咒和醉汉狂言的弥撒?为什么他们所有的人都来教堂?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要求主教撤我的职?因为他们害怕,布罗岱克,无非是因为他们害怕我,害怕我所了解的他们的所作所为。这个世界是由恐惧主宰的。恐惧依靠人类本身的愚蠢掌握着人类。恐惧把人们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还时不时提醒他们说,只要它愿意,它随时可以置他们于死地。在教堂里,只要我在讲坛上,我就能看见那些人的面孔。我能看见那一副副在虚假平静掩盖下的面孔。我能闻到他们刺鼻的汗味。我能闻到那种气味。从他们屁股缝里渗出的可不是圣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他们一定在咒骂自己向我兜了底……你还记得你当时帮我接待他们望弥撒时的情景吗,布罗岱克?”

我当时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派佩神甫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他的声音深沉、柔和,还没有受到酒的祸害。他从来不笑。我当时穿一件白色的长衫,长衫上有一个朱红色的皱褶圆领。我闭着眼睛闻焚香的气味,以为这样做上帝更容易来到我的心里。在我怡然自得的幸福里不存在任何裂隙。没有种族之分。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我已经忘记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从不在意我大腿间缺一小块肉,也没有任何人指责我这件事。我们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在我们那小小的教堂里,我站在祭台旁边,派佩神甫站在祭台中间。他翻着《圣经》的书页。他挥动着圣餐面饼和圣餐杯。我摇着小铃铛。我给他送上水和酒,还有擦嘴的白色布巾。我知道存在着正直人的天堂和罪人的地狱。对我来说一切都似乎很简单。

“他来看过我一次……”

派佩埋下了头,他的声音也变得毫无生气了。我以为他又对我谈起了上帝。

派佩一边听我讲述,一边规律地斟满他的酒杯。而我呢,我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我说了又说,说了很久。除了我在“报告”以外写成的那些东西,我几乎什么都说了。但我同时也讲出了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讲出了我意识到已经掉入陷阱的奇怪的感觉,我掉进了陷阱,但我无法确切知道是谁用绳编织了这个陷阱,谁在操纵那些绳子,为什么他们把我推进这个陷阱,尤其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方式从陷阱里逃出来。我讲述完毕,派佩沉默良久。说了那些话我自己倒感觉好多了。

“布罗岱克,你现在是在向谁交心,向普通人还是向勉强留任的神职人员?”

我犹豫着没有作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派佩感觉到我的尴尬,便接着说道:

“我向你提这个问题,是因为那不是一码事,你也知道这点,哪怕我明白你已不再相信上帝。我会帮帮你的忙,我也要向你说说心里话:我自己也不大相信上帝了。我对上帝说话已经好长时间了,年复一年,年复一年,而且许多年来,我真感觉他似乎在听我说话,他也在回应我,通过朕兆,通过我的想法,通过他启发我做出的动作。后来,那一切都停止了。我如今才知道他并不存在,或者说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是一回事:我们都很孤独,如此而已。不过我继续撑着教堂的门面,显然撑得不好,但它仍然立在这里。这对谁都没有坏处,如果我让舞台垮掉了,这里一些上了年纪的灵魂会更加六神无主,你也看见了,每一次演出都给他们增添一些力量,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不过有一个原则我始终没有背弃,那就是保密原则,为忏悔保密。那是我的十字架,我背着那个十字架,而且我要把它背到底。”

他猛然抓住我的手,使劲握着我那只手说:

“他来了,但我相信我听不懂他的话。他是那样……那样与众不同……我理解不了……我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但我猛然明白神甫谈的是“另外那个人”。

“这事只能那样结束,布罗岱克。这个人,他像一面镜子,你懂吧,他不需要说一句话。他照出了每个人的模样。或者说他是上帝在金盆洗手之前派出的最后一个使者。我呢,我是下水道,但他,他是镜子。而所有的镜子,布罗岱克,都只能以破碎告终。”

仿佛为了支持他的话语,派佩拿起面前的一只酒瓶冲墙壁扔过去,然后再拿起一只瓶子甩过去,再拿一只,再拿一只,瓶子一只接一只被摔碎,往厨房的四面八方飞出成百上千的玻璃碎片。他笑呀,笑得像个受苦受难的人,还一边叫着:“七年的苦难!七年的苦难!七年的苦难!”然后戛然停止,他扑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脸,哭得像个孩子。

我在他身边待着,不敢动,也不敢说任何一句话。他吸了两口长气,声音很大,然后便安静下来。他就那样精疲力竭地靠在桌子上,头藏在双臂里。蜡烛一支接一支燃尽了,厨房也逐渐陷入半明半暗之中。从派佩的身体里传出平静的鼾声。教堂的钟敲了十下。我从房间里走出来,轻轻把门带上。

“我知道一切,布罗岱克。一切。你甚至没法想象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他停下来,因为他刚发现他的酒杯已经见底。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朝满屋的酒瓶看几眼。他摇了摇其中的五六个,最后找出一个还有些剩酒的瓶子。他微笑着将那只酒瓶捧在怀里,仿佛紧抱着有幸重新找回来的爱人,然后返回,再坐下喝起来。

“人类好奇怪。他们犯下滔天罪行时毫不犹豫,但后来却再也没法带着所犯罪行的记忆生活下去。他们必须摆脱这个记忆。于是他们来看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唯一能够舒缓他们痛苦的人,他们便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是下水道,布罗岱克。我不是神甫,我是人—下水道。是任何人都可以往他脑子里倾倒脓血和垃圾以减轻负担缓解痛苦的人。倾倒完毕,他们便像没事人儿似的回家了。一切又焕然一新。干净纯洁。准备着重起炉灶。他们明白,在他们讲述一完毕,下水道就关上了。他永远也不会向任何人谈论此事。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我,在那段时间,布罗岱克,我漫出来了,我脑子里装得太满,漫出来了,我受不了啦,但我仍然坚持着,我尝试着坚持下去。我死的时候也会满脑子储存着那些令人憎恶的事。你看见这酒了吗?是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朋友。酒让我睡过去,让我在一定的时段,把我身上承载的那一大堆肮脏卑鄙的东西忘掉,把他们托付给我的那些腐朽堕落的负荷全部忘掉。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而是让你理解我……你为不得不讲述滔天罪行而感到孤独无援,而我,我为不得不原谅那样的罪行而感到孤独无援。”

他停下来,我透过许许多多晃动的烛光,清楚看见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并不是一贯好酒贪杯,布罗岱克,这一点你很清楚。在战前,我每天喝的都是清水,我当时明白上帝一直在我身边。战争……也许各国的老百姓都需要那些噩梦。他们破坏了自己花了几个世纪建造起来的东西。人们摧毁了他们昨天还在赞扬的一切。过去被禁止的事后来却允许去做。过去被谴责的事后来却得到支持。战争,那是一只扫荡世界的大手。那是平庸之辈春风得意的地方,是罪犯接受圣人光环的地方,人人都在它面前顶礼膜拜,向它欢呼,向它高唱赞歌。在大家眼里,生活一定显得单调到令人丧气的程度,否则他们怎么会那样渴求杀戮和摧毁?我亲眼看见他们在深渊的边缘上蹦跳,在深渊的独木桥上行走,他们入迷地欣赏着空洞里呈现的恐怖,因为在那里涌动着最卑劣的七情六欲。毁灭!玷污!奸淫!屠杀!你如果看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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