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第2 / 2页)
然而,在这个褐色大信封里还有别的东西。
还有另外一封信。
一封寄给我的信,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抓住这封信,因为听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对你说话是很奇特的。迪奥代姆的信以这句话开始:“原谅我,布罗岱克,我请求你原谅我……”结尾也是这句话。
我刚读了这封长信。
是的,我刚刚读完。
“永远别再告诉我我该做什么,戈布勒。”
我没有给他时间回答我便抽身走了。
我刚才用了一个钟头把贮藏室的东西整理好。他没有偷掉任何东西,那还用说,这里根本无东西可偷。我写好的稿件藏得严严实实,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找到。我现在正把稿件拿在手里。稿子还有点温热,我把它们贴到我脸上准备闻一闻时,我闻到了纸张的气味、墨水的气味,还有另一种气味,一种皮肤的香味。不,任何人永远也找不到我的藏匿处。
迪奥代姆也有一个藏匿处,我刚刚发现这个藏匿处,而且完全出于偶然。我想把被砸坏的写字台抽屉修理一下,于是,我把台子翻转过来,让它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像是大信封一样的东西贴在写字台的木板下,正好在抽屉的位置,抽屉可以掩盖它。抽屉是空的,但在抽屉上方却粘贴了这个谁也猜想不到的信封。
信封里装的实际上是五花八门的东西。我刚才作了一番分拣。首先是一张很长的名单,分成两栏:一栏的题目是“写成的小说”,另一栏是“待写的小说”。头一栏里有五个书名:《泉边的姑娘》、《多情的上尉》、《鲜花盛开的冬天》、《米尔娜的花束》和《澎湃的心潮》。我不仅熟悉这些书名,而且知道这些小说的内容,因为迪奥代姆曾经在他的小屋里给我朗诵过,他那间小屋里挤满了书籍、簿记和纸张,只要一接触蜡烛,随时都可能燃烧起来。我每次听他朗诵都要和瞌睡作斗争,然而迪奥代姆是那样为他的故事和辞藻而激情满怀,他压根儿就没有觉察到我在打瞌睡。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让我读信时的所感所思形成一个概念。而且我根本不能肯定我真有所感有所思。但无论如何,我可以发誓,我没有丝毫痛苦:我在阅读迪奥代姆的长信时没有感到痛苦,那封信实际上是一番长时间的忏悔,而我这个人已经缺乏感受痛苦的最基本的器官。我已经不再拥有这样的器官。在集中营,他们已经把我那些器官一个一个抽走了。可惜呀,从此以后,那些器官再也没有在我身上生长出来。
我在念名单时不觉微笑起来,因为那些书名又让我回想起我和迪奥代姆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刻,我仿佛又看见了他那像章一般英俊的脸庞,他的面容在朗读时显得那样生动。在阅读另一份名单,即“待写的小说”名单时,一想到我躲过了什么,我便禁不住大笑起来。迪奥代姆竟列出了六十来部小说的书名!大多数都十分雷同,而且都是从虚构的爱情到公式化的大团圆结局。不过其中有两个书名显得鹤立鸡群,而且迪奥代姆用铅笔在书名下面画了好几道杠杠:《正义者的背叛》和《悔恨》。《悔恨》还被他抄写了四遍,而且字写得越来越粗大,仿佛迪奥代姆的铅笔到那里就结巴起来了。
迪奥代姆在另一张纸上编写了类似他家家谱的东西。里面有他父母的姓名,他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姓名,他们的出生年月和出生地点。还有叔叔伯伯、婶娘姑母、堂兄堂弟和远房的祖父母。但也留有一些很大的空白,一些窟窿,有些行写到中间就突然停止,留下空白或问号。这一来,家谱里一些支族非常丰满,甚至过于丰满,名字拥挤,几近崩塌,而另一些支族却空空如也,以杠杠代替,杠杠烟消云散时也一直默默无闻。于是我想到,我们的家谱排列起来也可能构成一大片无名和有名的死亡者的奇特碑林。我自己的家谱一定会在其他许多枝叶浓密得令人窒息的家谱压抑下烟消云散,而多少世纪以来那些家庭一直把家谱当做最珍贵的遗产保留了下来。再说,我的家谱也许算不了家谱,无非是一根极细的树干而已。在我的名字上边最多有两根枝桠,而且很快就被砍断了,枝桠光秃秃的,绝对无叶无声。但也许我能设法为费多琳找到一个位置,就像人们有时能够在孱弱的植物身上嫁接更强壮的接芽一样,为的是给它注入力量和元气?
信封里还有两封信,这两封信都曾被人读了又读,因为信纸已经磨得又轻又薄,好几处折痕都快裂开了。两封信的末尾署名人都叫玛格达勒娜,信是很久以前寄给迪奥代姆的,那时他还没有移居到这个小镇。是两封恋爱信,然而,第二封信谈的是爱情的终结。在谈到爱情终结时言辞简练,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引起悲情效应的措辞。写信人谈及此事好像在谈生活的真谛,谈一个不可抗拒的事件,这事件逼迫人们俯首帖耳,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并不想在这里转抄这两封信的全部或部分。这两封信不属于我,也不是我个人的故事。在读这两封信时,我在想,也许就是因为这两封信,迪奥代姆才来到我们这里,才让他过去的生活与他当时在我们小镇逐渐建立起来的日常生活之间保持那么大的距离。我不知道他这个伤口是否已经愈合,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愿意伤口愈合。有时,人们很喜爱自己的伤疤。
在我手里掌握着迪奥代姆生活的一些片段,一些最核心最重要的细节,把它们聚集起来,就能更清楚地阐释一个逝去的灵魂。想到他的一生,我的一生,艾梅莉亚的一生,费多琳的一生,还有“另外那个人”的一生—说实在的,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谈他的一生也不过凭自己的想象而已—这个小镇便以一种新的面目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突然发现它好像是一个处于极致点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总把黑夜和空虚抛在身后;这里却并非人们可以重新开始干点什么的场所,而仅仅是一切都可能结束、一切都应当结束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