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第1 / 1页)
单单一个男人不可能杀死两头牲畜。甚至两个人都做不到。这样一招,可是好几个人的活儿。还得加上那一大段可恶的征途!进入马厩,当然是在夜里,那算不了什么。从马厩把两头牲畜拉出来也不需要太费力,因为那马和驴唯一的缺点就是不怕生,而且它俩都属于比较温顺可爱的那种。然而,接下去,到了河边—因为那应该是在河边干的—要让两头牲畜侧躺下来,或将它们翻倒,抓住它们的蹄子,将它们的腿脚攥在一起,牢牢地捆绑起来,然后将它们背着或者拖着来到河岸上,再把它们推入水中,这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仔细想想,我认为那些人不会少于五个或六个,而且都是些强壮的汉子,是些不怕挨蹄子踹或挨牲畜咬的人。
第二天前来找我的是迪奥代姆。他喘着粗气,衬衫敞开,长裤穿得歪歪斜斜,头发乱蓬蓬的。
如此残酷的处死并没有使任何人感到震惊。有些人私下里还说,那样的牲畜只可能是魔鬼附身的动物。有几个人甚至嘟嘟囔囔说他们曾听见那马和驴说话。然而,许多人都强调说,那也许是摆脱“另外那个人”的唯一方法,是让他滚蛋、让他远离我们的唯一方法,但愿他回到他原来的地方,也就是说如今甚至没有人愿意知道的地方。另一方面,这种愚蠢的野蛮行径又是相当不合常理的,因为,为了让他明白他应该走人而杀死他的坐骑,其实就是剥夺了他能够很快离开我们小镇的唯一手段。然而,杀戮者,无论是杀牲畜还是杀人,很少思考他们的行为。
“一匹马、一头驴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如此这般捆起来,”我险些脱口说出这样的话,但我宁愿保持沉默。
一路上,迪奥代姆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一个劲朝前跑,仿佛世界的命运全在此一举,而我,我要紧跟他的长腿却相当困难。我看得很清楚,我们是在往施陶比河的拐弯处走,拐弯的地方正好环绕着塞巴斯蒂安·乌兰海姆的菜园,塞巴斯蒂安是我们背斜谷这一带最大的白菜、萝卜和大葱的生产者,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往那里走。当我们转过最后一个住宅的拐角时,我终于看见了。我看见河岸上黑压压一片。原来那里聚集着人群,有孩子、妇女、男人,我想,约莫一百来人,他们都背朝着我们,正在往河水的方向看。我的心骤然慌乱起来,我竟有点愚蠢地想到了波朴切特和艾梅莉亚。我说有点愚蠢,是因为我知道她们都在家。适才迪奥代姆到我们家找我时,她们俩都在。因此她们根本不可能与刚才发生的不幸有牵连。我终于服从了理智,继续往前走。
“你最好照别人那样做:回家,”奥施威尔又说。
他神情那样惊慌,简直就毋庸争论。我放下我的半圆形凿刀,拍打掉落在我身上的像煺下的鹅绒毛一般的新鲜刨花,然后跟他走去。
事实上他说得也有道理。我照他说的做了,然而,我已经走到离事发现场几米远的地方,他又叫住了我。
我没有立即弄明白为什么“另外那个人”会处于那样的状态,为什么他会像一个被固定在持续不断的疯狂动作里的自动木偶。我使劲盯着他看,希望在端详他的面孔、他微微张开的嘴唇、他那全权公使穿的睡袍时,能看出某些端倪,我看得那么专注,竟没有马上发现他右手握着一样东西,那东西像一把长而浓密的头发,头发呈暗淡的金黄色。
他没有哭泣。他没有明显的动作。他仿佛被砍成了两段。一边是他的声音,他不停歇的哀叹,那哀叹犹如某种丧歌,某种超越词句、超越一切语言、来自躯体和心灵深处的东西,那是苦痛的呼喊;另一边,那是他浑身的颤抖,他的寒战,他圆圆的头,从人群转到河边、从河边转到人群的头,他紧裹在豪华锦缎睡衣里的身躯,那件睡衣与当时的场景距离十万八千里,睡衣被水和污泥濡湿的双摆一边渗水一边拍打着他短短的双腿。
原来是他那匹爱马的尾鬃,长长的马尾鬃泡在水里,有如一条连人带货沉入河底的大船上的缆绳,缆绳的一头还系在河堤上。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有两个庞然大物横在河面上,流水轻轻搅动着它们平静而巨大的躯体。被淹死的高大的马和小个儿的驴睁着眼睛,在两股河水间漂浮着,显得很轻盈,那样的图景看上去虚虚实实,几近于宁静。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自然现象使那头驴的毛皮上出现了无数的小气泡,那些亮晶晶的气泡光滑如珍珠,而那匹马的鬃毛又浓密又柔软,与在此处长得密密麻麻的藻类植物缠在一起,致使大家禁不住起誓说自己在那里观赏的是两头神驹领舞的一出虚无缥缈的芭蕾舞。一股涡流推动它们来一个大回旋,有如慢步华尔兹;没有音乐伴舞,除了一只雌乌鸫由变调而突然转为不堪入耳的鸣叫,原来它在斜坡上用黑褐色的喙在刨松软的泥土,想从中掏出肥大的红色虫子。一开始,我以为那匹马和那头驴出于最大的本能反应,将四肢紧紧蜷缩在一起,就像人缩成一团,或滚成球状,只让拱着的脊背抵御危险或寒冷。然而,我发现的事实是,它们的四条腿都被绳索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我这一生曾见过许多人哭泣。我曾看见他们泪如泉涌,泪流满面。我也曾看见那么多人像大石头砸碎核桃一样,被人碾为齑粉,最后成为垃圾。在集中营,那是我们的家常便饭。然而,尽管我见过所有那些悲惨和不幸,假如要我在各种悲伤表情的长长的人物画廊里,在那些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切,自己被剥夺了一切,自己已一无所有,自己本身也已一文不值的人物画廊里选出一个人,一个人的悲伤表情,这个人只应该是“另外那个人”,只应该是那天上午,九月的一个上午,在施陶比河的河岸上,他脸部的悲伤表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即使我说了话,我也没有把握让“另外那个人”听进耳朵里,因为他在那样专注地哀叹。他尝试着把马从水里拖上岸,当然不可能成功,因为与他个人的力气相比,那牲畜的重量实在太大了。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对他有所表示。聚集的人群唯一的动作就是往后退。他们已经看够了,便一批接一批开始离开那里。人很快就走光了,除了镇长,他是在所有的人前来之后才到达那里的,陪伴他的人是“冻舌头”,“冻舌头”拉着牛车和套牲口的用具,而且看见眼前的那一幕显得毫不惊诧:或者因为他此前已经到过现场,或者因为有人早已通报了他,或者因为他本来就是共谋那一幕的人。我自己并没有任何动作,奥施威尔却用怀疑的目光看看我。
“来呀,我跟你说,你来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布罗岱克,请你把他带回客栈。”
我正忙着在两小方黑冷杉木头上给波朴切特凿一双木鞋。当时是上午十一点。
我不知道“冻舌头”用什么办法终于让“另外那个人”松了手。只见他站在河岸上一动不动,垂着双手,眼睁睁看着那结巴将自己爱马的尾巴绑在一条很长的皮带上,皮带连着两头牛的复轭。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但他没有反应。于是我伸出手臂挽住他的手臂,开始往前走。他像孩子一样任我摆布。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来!快来!”
人群聚集的地方,正是施陶比河的最深处。离我不到三米远,但很难判断它的深浅,因为河水那样清澈明亮,仿佛可以用指头触摸河底。
“你打算干什么,布罗岱克?”
我听见呜咽声时,大约只离河岸三四米。那声音听起来像一支悲哀而单调的歌,没有歌词,但进入你的耳朵,却使你的血液冰凉,然而,老天知道,那天上午有多么炎热,因为经过暴雨的大清洗和龙卷风与闪电的嘉年华,太阳又夺回了自己的权力。我几乎已经完全穿过了聚集的人群。在我面前只剩下了德费尔家的老大和站在他旁边的他弟弟施穆蒂,那小子头脑简单,高低不平的双肩挑着一个南瓜一般的大圆脑袋,脑袋空得像死了的树干。我把他们俩轻轻推开,我看见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镇长对我说出这句话根本不理会“另外那个人”也在场。
那一大群人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在那里。我逐渐深入到他们当中,以便更接近河岸,我发现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且,这一切实在太奇怪:那些人的面部轮廓完全无动于衷,他们的眼睛只顾往前看却连眼皮也不眨一眨,他们紧紧闭住嘴唇,见我推挤便将身躯挪一挪让出通道,那一个紧挨一个的身躯并没有一点牢固性,我竟然在其中一穿而过!之后,那些身躯又合拢,形成最初的状态,仿佛那都是些可以随便摇摆的小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