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章(第3 / 3页)
他猛然抓住我的手,使劲握着我那只手说:
“那么,这个痕迹是怎么回事?”
“我向你提这个问题,是因为那不是一码事,你也知道这点,哪怕我明白你已不再相信上帝。我会帮帮你的忙,我也要向你说说心里话:我自己也不大相信上帝了。我对上帝说话已经好长时间了,年复一年,年复一年,而且许多年来,我真感觉他似乎在听我说话,他也在回应我,通过朕兆,通过我的想法,通过他启发我做出的动作。后来,那一切都停止了。我如今才知道他并不存在,或者说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是一回事:我们都很孤独,如此而已。不过我继续撑着教堂的门面,显然撑得不好,但它仍然立在这里。这对谁都没有坏处,如果我让舞台垮掉了,这里一些上了年纪的灵魂会更加六神无主,你也看见了,每一次演出都给他们增添一些力量,继续坚持下去的力量。不过有一个原则我始终没有背弃,那就是保密原则,为忏悔保密。那是我的十字架,我背着那个十字架,而且我要把它背到底。”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布罗岱克?”
我犹豫着没有作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派佩感觉到我的尴尬,便接着说道:
“我并不是一贯好酒贪杯,布罗岱克,这一点你很清楚。在战前,我每天喝的都是清水,我当时明白上帝一直在我身边。战争……也许各国的老百姓都需要那些噩梦。他们破坏了自己花了几个世纪建造起来的东西。人们摧毁了他们昨天还在赞扬的一切。过去被禁止的事后来却允许去做。过去被谴责的事后来却得到支持。战争,那是一只扫荡世界的大手。那是平庸之辈春风得意的地方,是罪犯接受圣人光环的地方,人人都在它面前顶礼膜拜,向它欢呼,向它高唱赞歌。在大家眼里,生活一定显得单调到令人丧气的程度,否则他们怎么会那样渴求杀戮和摧毁?我亲眼看见他们在深渊的边缘上蹦跳,在深渊的独木桥上行走,他们入迷地欣赏着空洞里呈现的恐怖,因为在那里涌动着最卑劣的七情六欲。毁灭!玷污!奸淫!屠杀!你如果看见他们……”
“你说啥呢,布罗岱克?”
他停下来,我透过许许多多晃动的烛光,清楚看见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别把我当傻瓜,施罗斯。”
“人类好奇怪。他们犯下滔天罪行时毫不犹豫,但后来却再也没法带着所犯罪行的记忆生活下去。他们必须摆脱这个记忆。于是他们来看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唯一能够舒缓他们痛苦的人,他们便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我是下水道,布罗岱克。我不是神甫,我是人—下水道。是任何人都可以往他脑子里倾倒脓血和垃圾以减轻负担缓解痛苦的人。倾倒完毕,他们便像没事人儿似的回家了。一切又焕然一新。干净纯洁。准备着重起炉灶。他们明白,在他们讲述一完毕,下水道就关上了。他永远也不会向任何人谈论此事。他们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我,在那段时间,布罗岱克,我漫出来了,我脑子里装得太满,漫出来了,我受不了啦,但我仍然坚持着,我尝试着坚持下去。我死的时候也会满脑子储存着那些令人憎恶的事。你看见这酒了吗?是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朋友。酒让我睡过去,让我在一定的时段,把我身上承载的那一大堆肮脏卑鄙的东西忘掉,把他们托付给我的那些腐朽堕落的负荷全部忘掉。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而是让你理解我……你为不得不讲述滔天罪行而感到孤独无援,而我,我为不得不原谅那样的罪行而感到孤独无援。”
我朝施罗斯转过身来。
“布罗岱克,你现在是在向谁交心,向普通人还是向勉强留任的神职人员?”
“你认为……”他重复说,一副厌倦的模样。
派佩一边听我讲述,一边规律地斟满他的酒杯。而我呢,我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我说了又说,说了很久。除了我在“报告”以外写成的那些东西,我几乎什么都说了。但我同时也讲出了我的怀疑,我的恐惧。我讲出了我意识到已经掉入陷阱的奇怪的感觉,我掉进了陷阱,但我无法确切知道是谁用绳编织了这个陷阱,谁在操纵那些绳子,为什么他们把我推进这个陷阱,尤其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方式从陷阱里逃出来。我讲述完毕,派佩沉默良久。说了那些话我自己倒感觉好多了。
房间里散发着湿木头和肥皂的气味。地上已经用许多水擦洗过。在原来放床的地方,可以看到落叶松地板上有一大块颜色很深的痕迹。
他停下来,因为他刚发现他的酒杯已经见底。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忧心忡忡地朝满屋的酒瓶看几眼。他摇了摇其中的五六个,最后找出一个还有些剩酒的瓶子。他微笑着将那只酒瓶捧在怀里,仿佛紧抱着有幸重新找回来的爱人,然后返回,再坐下喝起来。
“是你把地板洗刷干净的?”
“我知道一切,布罗岱克。一切。你甚至没法想象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这事总得有人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