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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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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完这段路程也就结束了我的奔跑,面前是集中营的入口:一个铸铁制作的大门,做工精湛,有如公园或花园的大门。大门两边各有一个岗亭,岗亭漆成鲜艳的绿色和粉红色,岗亭里的哨兵站得笔直。大门上方有一个发亮的大吊钩,很像屠宰场的吊钩,人们用它来悬挂宰过的整牛。一个男人挂在那里摆来摆去,他双手反剪在背后,脖子上有一根绳子,两眼大睁着,眼球突出了眼眶,他舌头很肥厚,肿大,伸在嘴唇外边。可怜的小伙子,他与我们相似如兄弟,他瘦削的胸前却挂了一块木牌,牌子上用那些人的语言—“同根兄弟”的语言,昔日我们方言的复制品,我们方言的孪生姐妹—写了这样一句话:“我一文不值。”他迎风动了动。离他不远,三只乌鸦耐心地等待着,窥伺着它们的美食—他的眼睛。

我回答他说,他疯了,看守马上就到,他们会朝他扑过来,把他杀掉。

每天都有一个人像这样被吊在集中营的入口处。每个人早上一醒来都会想想也许该轮到自己了。看守们把我们从简陋的房子里赶出来,此前我们都席地堆挤在那里过夜,出来后,他们命我们排成行,于是,我们便在那里等着,就那样站着,等很长时间,无论刮风下雨,一直等到他们从我们当中挑选出当天的牺牲品。有时,几秒钟就决定了。有时,他们拿我们玩骰子打牌赌输赢。而我们则必须站在他们旁边等候,排列整齐,一动不动。赌博没完没了,到最后,赢家享受特权,进行选择。他来到我们行列里。我们都屏住呼吸。每个人都试图尽量缩小身子不被他看见。看守却不慌不忙。最后,他终于在一个囚徒前面站定,用他的棍棒触触他,简单说:“你。”我们这些人,所有其余的人,在我们内心深处,会感到一种疯狂的快乐,一种丑陋的幸福,而这快乐和幸福也只能延续到翌日,延续到新的仪式,但它毕竟能容许我们坚持,坚持下去。

“我不往前跑了,布罗岱克。”

那个“你”便同看守们一起走了。他一直走到大门边。他们让他爬到吊钩处。让他把昨天被吊死的人解开,然后取下来背在自己背上,挖一个坑把死者埋掉。接着,看守们命他挂上写着“我一文不值”的木牌,把绳子交给他,让他爬到梯凳最高处,等待那位“吞噬生灵的女人”到来。

“克尔玛……”我喃喃说,“克尔玛……来,我求你了!”

看守们开始朝我们这边走,越走越快,而且大声叫着。

他微笑着看看我。

克尔玛安安稳稳坐在公路的尘土当中。他还在重复说着“我不往前跑了”,说得很轻,很平静,有如某个人经过长久的静夜思索、考量,最后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现在要做的只不过是大声说出这个决定。

“你以后要想到我,你将来回到你的家乡,找到溪涧长春花时,你一定要想到大学生莫施·克尔玛。另外,你应该讲述,讲述发生的一切。你要讲车厢里的事,也要讲今天早上的事,布罗岱克,为了我,你应该讲,为了所有的人,你应该讲……”

克尔玛和我,我们同时从车厢里走下来。大家一边跑一边用双手护住自己的头。看守们嗥叫着。其中有几个家伙甚至做到了边笑边嗥叫。人们听起来有可能认为那是一出大型喜剧,然而,一路上呻吟之声不断,血腥味刺鼻。克尔玛和我都气喘吁吁。六天来我们颗粒未沾,也几乎没有喝水。我们腿脚发软,周身的关节都像长了锈。但我们仍然尽最大的力量奔跑。而奔跑却没完没了。黎明已开始将它熹微的曙光洒在周围的草地上,尽管太阳还迟迟没有在天空出现。我们跑着经过一棵很大的橡树,橡树歪歪扭扭,部分树叶已经遭雷击烧毁了。跑过橡树不久,克尔玛便停下脚步。戛然停下。

那“吞噬生灵的女人”是集中营营长的妻子。她很年轻,更重要的是,她具有一种毫无人性的美丽,头发格外金黄,皮肤格外白皙。她经常在集中营内散步,我们则奉命绝不能与她的视线相遇,否则格杀勿论。

一天晚上,我跟乌利·雷特结伴去了小剧院,乌利·雷特是我大学的同学,乐天随和,笑起来就停不住,笑声犹如铜板泻出的瀑布,他爱上了剧院里一位见习女演员。这位演员有点胖,淡褐色头发,在一出没头没尾的滑稽剧里扮演一个不起眼的角色。我正在打盹儿时,一位年轻姑娘在离我两个座位的地方坐了下来。在那个季节,她身上穿的衣服显得十分单薄,这充分说明她来这里的原因跟我一样。她有点发抖。她多么像一只小鸟,一只虚弱而活泼的山雀!她淡粉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她在微笑。她吹出嘴里的热气暖暖她的小手,然后朝我转过身来,注视着我。一支古老的山歌这样说,爱情前来敲门时,只剩下了门,其余的东西全部消失。我们俩的眼睛就这样交谈了一个多钟头,当我们像木头人一样走出剧院时,只有外面的寒冷能把我们从梦中惊醒过来。些许雪花落到我们的肩上。我壮着胆子询问她的名字。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我,对我来说,这是最珍贵的礼物。就在那天夜里,我不停地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念了又念,仿佛这样重复呼唤下去就能让那个黑眼珠的天使魔幻般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呼唤的名字是:“艾梅莉亚,艾梅莉亚,艾梅莉亚……”

“来,快来!”我恳求他。

我的腰上挨了凶狠的一棍,疼得火烧火燎。另一棍打破了我的肩膀。两个看守来到这里,他们边嗥叫边打。克尔玛闭上眼睛。一个看守推搡着我,吼着命我走。再一棍打破了我的嘴唇。血流到我的嘴里。我又开始奔跑,痛哭着,不是因为疼,而是想到克尔玛作出那样的选择。嗥叫离我远了些。我回头。只见两个看守朝大学生扑了过去。大学生的身子从右边朝左边摇晃着,有如一个被顽皮孩子卸掉了铰接点和整个结构的可怜的牵线木偶。我甚至以为我在噩梦般的时间浓缩中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重新体验了那个“清洗之夜”。

我试图抓住他的袖子拖着他走,不管他愿不愿意。但我无能为力。我加把劲拖他,竟从他的袖子上扯下一块布留在手上。看守们远远看见这里有点情况。他们停止说话,往我们这边看。

我从来没有在我们山里找到过“溪涧长春花”,但我在一本书里看见过,一本非常珍贵的书:花不太高,花茎很细,深蓝色的花瓣粘连在一起,好像从没有真心实意希望开放过。也许今后不会生长这样的花了。也许大自然决定把它永远从花卉目录里抽去,剥夺人类欣赏它的美丽的权利,之所以剥夺他们这个权利,是因为他们不配欣赏它。

“我不往前跑了。你知道那里的情况,我没法在那里生活……”他一再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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