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 / 8页)
这个时候,会议室里就只有一把椅子没人坐了,弗农一坐下来,大家的闲谈也就平静下来。他摸了摸脑袋的一侧。现在,他又跟大家在一起,又回到他的工作当中了,他内心的那种缺失感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昨天的报纸铺展在他面前,他面对几乎是鸦雀无声的大家问道:“这篇讲环境的社论是谁审订的?”
“帕特·雷德帕斯。”
“在这篇文章中,‘充满希望地’并非是个句子副词,也永远不可能是,尤其是在一篇要命的社论里面。还有‘谁都没有’……”他拖长了声音以造成戏剧性效果,同时假装在浏览那篇文章,“‘谁都没有’通常接一个单数动词。这两样大家都该没有什么异议吧?”
弗农感受到了会议桌上的普遍赞同,这正是那些语法学家们乐意倾听的事儿,他们会一起眼看着这份报纸带着其语法上的纯净走进坟墓。
“是呀是呀。冒出来样东西。我想你该看看。”
“什么样的东西?”
“照片。”
“你能叫个人送过来吗?”
“绝对不成,弗农。这可是劲爆非常呀。你不能现在过来?”
一
在上午一次难得的间隙当中,一个念头突然袭上弗农·哈利戴心头:他可能并不存在。足有连续三十秒钟的时间,他不受打搅地坐在办公桌前,手指轻敲着脑袋,忧心忡忡。自从两小时前来到《大法官报》<a id="w1" href="#m1"><sup>[1]</sup></a>社,他已经跟四十个人分别进行了认真的交谈。而且不止是交谈,在所有的交流当中,除了两次以外,他还都已经拍了板、排了序、授了权、选了定,或者起码提供了意见,而他的意见又是注定要被当作命令来执行的。可是,一言九鼎的权力操控却并未像平常那样锐化了他的自我感觉;相反,弗农竟然觉得他自己被无限地稀释了;他不过成为了所有那些听他发号施令的人的总合,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一无所剩了。当他在孤独中想到一个主意时,却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跟他分享。他的坐椅上空空如也,他在整幢大楼里整个地消失不见了,他既不在七楼的本地新闻部——他本来是到那里去进行干预,以免一个工龄很长却不会拼写的文字编辑遭到解雇的;他也不在地下停车场排忧解难——停车位的分配已经导致高级职员们公开开战,一位主编助理几乎要因此而辞职不干了。弗农的坐椅上空空如也是因为他正在耶路撒冷,正在下议院,正在开普敦和马尼拉,他就像尘埃一样散布于全球各地;他正在上电视、上广播,在跟某位主教共进晚餐,在针对石油产业发表演说,或是跟欧盟的专家们进行研讨。一天当中,当他难得短暂地独处片刻时,有一道光也就此熄灭。就连继起的黑暗都没有罩住特别的某个人,或者为特别的某个人带来不便。他都不能肯定地说,缺席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这种缺席感自从莫莉的葬礼之后更其明显了,这种感觉已经侵蚀入他体内。昨天夜里,他在熟睡的妻子身边醒来,必须得摸着自己的脸才能让自己放心,他仍旧还是个有形的实体。
他要是在餐厅里把他的几个高级职员拉到一边,将他的情形跟他们推心置腹的话,他一定会对他们的漠不关心惊诧莫名。众所周知,他是个没什么棱角的人,既没什么缺点也没什么美德,在大家眼里是个可有可无的主儿。在他的专业领域,弗农因为他的无足轻重而受到推崇。他竟然能坐上《大法官报》的主编宝座,在新闻界委实算得上奇迹一桩,在伦敦城里的酒吧当中一直都是大家嚼舌头的话题,怎么夸张都不为过。想当年,他曾连续为两任很有才华的主编担当副手,不温不火又尽职尽责,已经显示出既不会树敌也不会拉帮结伙的本能的天赋。驻华盛顿的记者病倒以后,弗农受命接替其职位。上任的第三个月,在为德国大使举行的一次宴会上,有位国会议员误将弗农认作了《华盛顿邮报》的撰稿人,向他透露了总统的一桩有失检点的行为——花纳税人的钱给自己做了个发根植入术。大家普遍认为,这桩在美国国内政坛沸沸扬扬闹腾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头顶门”事件,就是由弗农·哈利戴在《大法官报》踢爆的。
而与此同时,伦敦大本营里,一位很有才华的主编在跟爱管闲事的董事会的血腥战斗中败下阵来。弗农的回国正好赶上报社所有权利益突然间的重新调整。泰坦神们被推下了神座,舞台上遍布这些巨灵的断肢残骸。杰克·莫比这个董事会自己的禄虫胥吏,也未能成功地将这份年高德劭的严肃大报推广至低端市场。除了弗农,再没有旁人可堪重任了。
弗农对乔治·莱恩的鄙视并非都跟莫莉有关。莱恩拥有《大法官报》百分之一点五的股份,而且为报社的重组投了钱,那次重组的标志就是杰克·莫比的下台和弗农的擢升。乔治认为弗农欠了他的情。再有就是乔治对报业的操作一无所知,所以他才会以为一位全国性日报的主编可以在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横穿整个伦敦,溜达到他住的荷兰公园。
“我这会儿相当忙。”弗农道。
“我这可是在帮你一个大忙呢,这种猛料《世界新闻》可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哦!”
“晚上九点以后,我抽个时间过去吧。”
“很好,到时候见吧!”乔治气鼓鼓地把电话给挂了。
眼下,他坐在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按摩着自己的头皮。最近,他已经意识到,他正学着跟自己的非存在状态和平共处呢。他不能老是在哀悼某种他已经不怎么记得的东西的流逝吧——而这种东西就是他自己。这一切都是一种糟心的忧虑,不过也就持续个几天,而眼下已经表现为一种身体的症状,涉及他整个的右半侧脑袋。不知怎的将颅骨和大脑都包括在内了,这种感觉实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或者,那可能是一种感觉的突然中断,由于来得太过频繁又过于熟悉,以至于他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正如一种声音,你只有在它停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它刚刚还在。他很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前天晚上,他吃完晚饭站起来的那一瞬。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在,持续不断又难以言传,不是冰冷,也不是憋闷或者轻飘飘的,而是兼而有之。也许最适合描述这种感觉的那个字眼就是死,他的右半脑已经死了。他认识的人当中已经有那么多已经死去,所以在他目前这种分裂的状态下,他可以开始以平常心态来考虑自己人生的收场——一小阵乱哄哄的埋葬或是火化,一小抹悲伤用来陪葬,然后生活仍在继续,他被彻底遗忘。也许他已经死了。或者,他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也许他需要的无非是拿把中等大小的锤子在他脑袋一侧猛敲两下。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有一把金属尺子,是接连第四任未能扭转《大法官报》销量下滑的主编莫比留下来的。弗农·哈利戴正努力避免成为第五任。他已经把那把尺子举到右耳上方几英寸的地方,此时有人在他开着的门上敲了一下,他的秘书琼走了进来,他于是不得不把那下敲击转变为沉思状态下的轻挠。
“今天的日程安排。二十分钟后开会。”她撕下一张日程表递给他,出去前把其余的放在了会议桌上。
他浏览了一遍日程安排。在“国际”版里,迪本正在写一篇“加莫尼在华盛顿大获全胜”的报道。这篇报道需要写得深表怀疑,或者干脆充满敌意。要是果真大获全胜的话,它也就不会出现在头版之上了。“国内”版里,历经波折之后,科学编辑终于写出了有关威尔士某所大学搞的反重力机的文章。这是个能引起关注的话题,弗农一直在追着要这篇报道,本来还指望这是个你可以绑在鞋底上的小玩意儿,谁知这玩意儿实际上竟然重达四吨,需要九百万伏特的电压驱动,而且仍然运转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得登,就放在头版的报屁股上算了。“国内”版里还有一篇叫《钢琴四重奏》——一位钢琴家生了四胞胎。他的副手,再加上特写部以及国内部的全体编辑,正为了这篇报道跟他争执不休,打着现实主义的幌子吹毛求疵。他们说,现如今四个哪里够呀,而且谁都没听说过那位母亲是何许人也,根本就谈不上漂亮,而且还不乐意接受采访。弗农已经将这些意见驳回了。上月的平均发行量比前月下降了七千份,《大法官报》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仍在考虑是否刊登一篇连体双胞胎的稿子:这对双胞胎屁股连在一起,其中一位的心脏太弱,所以不能被分开,他们在当地的政府谋得了一份差事。“我们如果还想拯救这份报纸,”弗农喜欢在上午的编辑会议上这么说,“你们就都得准备好把手弄脏。”大家都点点头,又没有一个人真正同意。在那些老家伙——那帮“语法学家”看来,《大法官报》的兴衰全系于其智识上的德行。这种观点让他们倍觉安心,因为报社里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除了弗农的几位前任主编——被解雇过。
先到的各版编辑和副编们正鱼贯而入的时候,琼从门口朝他挥手,示意他接个电话。想必非常重要,因为她正用口型比划出一个名字来。乔治·莱恩,她用唇语告诉他。
弗农背转身去,记起了他是如何在葬礼上对莱恩避而不见的。“乔治。葬礼的场景真是感人至深。我正要给你写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