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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1 / 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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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同时,加莫尼府以西三英里处,弗农·哈利戴正从不断奔跑的睡梦中醒来,然后马上又坠入奔跑的睡梦,或者说是以梦的形式更加栩栩如生地展开的奔跑的回忆,半梦半回忆地跑过铺着积满灰尘的红色地毯的走廊,朝董事会的会议室奔去。迟了,又迟了,迟到明显不敬的程度了,从上一个会议跑到这一个,午饭前还得赶七个会,表面看他是在走,内心其实是在冲刺,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如此。向那些怒冲冲的语法学家们摆事实讲道理,然后是向《大法官报》满腹狐疑的董事们,向报纸的员工,向报纸的律师,还有他自己和乔治·莱恩手下的人,向新闻从业者理事会和一次电视直播的观众,以及数之不尽、记都记不住的不通风的无线电台演播室的听众摆事实讲道理。弗农面向公众提出的刊登这些照片的理由跟他对克利夫讲的那些道理是一致的,不过更加花言巧语,更加详尽,速度也更快,带有更多的紧迫性和精确度,外加上越来越多的例证,还有饼分图、块状图、数据表等各种图表,以及使人宽心的先例。不过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跑,横穿过拥挤的街道,不顾危险地抢占出租车,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又奔过大理石地面的大厅,冲入电梯,出了电梯又沿着走廊向前,走廊竟然令人恼怒地有个上坡,使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才导致他迟到。他短暂地醒了一会儿,注意到他妻子曼迪已经下了床,然后眼皮又耷拉下来,再度回到梦境。他艰难地涉过不知是被水、被血还是被眼泪漫过的红地毯,把公文包高高地举起来,红地毯的尽头通向一个圆形剧场。他爬上一个乐队指挥台去宣讲他的论点,可是他的周围却是一片寂静,那寂静就像红杉树一般耸立着,而在暗处,几十双眼睛在躲闪着、回避着,还有个什么人穿过杂耍场内铺的锯木屑离他而去,那人看上去很像是莫莉,他叫她,她却又不应声。

他终于完全醒了过来,感受到由各种晨间的声音构成的宁静——鸟鸣,厨房里远远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轻轻关上碗橱的声音。他把被子推到一边,光身子平躺着,体味着中央空调的热风把他湿乎乎的胸膛吹干的感觉。他的梦不过是他这万花筒般忙乱的一周的片断反映,倒是对这一周的高速运转和情感诉求的一个公正的写照,不过略去了——因为潜意识中不假思索的党派偏见——行动方针及其理论基础,而正是这其中抽绎出来的逻辑性才使得他保持头脑清醒的。照片见报的日子就是明天,礼拜五,还留了一张预备下星期一刊登,进一步推波助澜。这事儿一旦被激发了生命力,它就会生出能踢能跳的飞毛腿来,跑得比他弗农可快得多了。这些天以来,自从禁止令被取消之后,《大法官报》就一直在追踪加莫尼的那点事儿,挑逗着又微调着公众的好奇心,为的就是把那几张谁都没看到过的照片变成政治文化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上到议会下到酒馆,它已然成为一个被普遍关注的话题,成了但凡一位重要人物都无法回避,都要正面表态的一个主题。这家报纸事无巨细地报道了法庭上的舌战,亲如兄弟的政府同僚们冷冰冰的支持表态,首相的心慌意乱,反对党大佬们的“严重关切”以及要人显贵们的深入思考。《大法官报》敞开版面刊登那些反对将照片公开的谴责性意见,还赞助了一场电视辩论,论题就是制定一部隐私法的必要性。

尽管有些不赞同的声音,但一种广泛的共识渐渐浮出水面,即《大法官报》是一家正派而且富有战斗精神的报纸,本届政府执政时间太长了,在财政、道德和两性关系上都已经走向腐败,而朱利安·加莫尼就是其典型代表,他就是个卑鄙之徒,恨不得立马砍掉他的脑袋。不出一个星期,《大法官报》的销量飙升了十万份,而主编大人发现,现在力主他应该保持沉默的已经不是抗议者而是他的高级编辑们了;可是私下里他们却又都希望他继续闹下去,只要他们那些出于原则的不同意见已经被记录在案就成了。弗农正在赢得这场争论,因为每个人,包括那些低级记者们在内,现在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们现如今可以一举两得了——既能拯救他们的报纸,又没有玷污了自己的良心。

他把被子从脸上推开,坐起身来,“当然了。那个小姑娘,坎蒂。祝你好运。”

她把茶杯递到他手上的时候,两人轻轻吻了吻对方的嘴唇。她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提醒他别忘了地板上的信。然后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下楼给她医院里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她在门厅里穿上件厚厚的羊毛外套,在穿衣镜里仔细端详了一遍自己,就要拿起公文包、钥匙和围巾时又改了主意,重新上楼。她发现果不出她所料,他又平躺下去,胳膊伸得老长睡过去了,那杯茶搁在一摞部里的备忘录旁,已经凉了。因为这场危机,由于明天,也就是星期五就要正式见报的那几张照片,在过去这一周里她压根儿就没时间也没心情跟他说起她病人的情况,尽管她也知道尽量记住人家的名字是政客们的老伎俩了,她仍旧对他付出的努力心怀感激。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唤道:

“朱利安。”

“哦,上帝,”他眼睛还没睁开就道,“最早的会议在八点半就开,得从这群毒蛇旁边走过去。”

她以惯常用来安抚那些绝望的父母的嗓音跟他说话,缓慢、轻柔、轻快而非低沉。

罗丝·加莫尼在六点半醒来,眼睛还没睁开呢,脑海里就浮现出三个孩子的名字,她在脑海里默诵:莉奥诺拉,约翰,坎蒂。小心不要惊醒了丈夫,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伸手去拿晨衣。昨晚临睡前她又特意看了一遍她的记录,昨天下午她还会见了坎蒂的父母。另两个病人都是常见病:一个是在孩子吸入了一颗花生后做一个诊断性支气管镜检,还有一个是针对肺脓肿做个胸腔导管插入。坎蒂是个文文静静的西印度群岛小姑娘,头发被她妈妈全部梳到后面,用根丝带扎住,在整个漫长疾病的单调治疗过程中一直如此。心内直视手术至少得花三个钟头,有可能是五个,而且最终的结果也并不确定。孩子的父亲在布里克斯顿开着一家杂货店,为这次会面带了一篮子的菠萝、芒果和葡萄过来——献给手术刀这个野蛮上帝的贡品。

加莫尼太太赤脚走进厨房灌满水壶烧水时,这些水果的香气就充满了整个厨房。水烧上以后,她偷空穿过套间狭窄的走廊来到她的办公室,收拾好她的公文包,停下来再次瞥了一眼她的记录。她给本党的主席回了个电话,然后给她睡在客房、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留了个便条,之后才返回厨房去沏茶。她端着茶杯走到厨房窗前,并没有拉动网眼镂花窗帘,朝下面的街道望去。她数了数,瑙斯勋爵街的人行道上一共有八个人,比昨天的同一时间多出了三个。看不到电视摄像机,也没有内政大臣亲自许诺过的警察。她本该让朱利安在卡尔顿花园她的旧居过夜的,比在这儿强。这些人原该是竞争对手的,可是却像聊闲天三五成群,松垮垮地站着,就像夏夜酒吧外头的人群。其中有个人正跪在地上,往一根铝棍上绑什么东西。然后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各扇窗户,像是看到了她。当一台摄像机上下移动着,镜头伸缩着对准她时,她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等到摄像机几乎升到跟她的脸平齐时,她这才从窗前退回去,上楼去更衣。

一刻钟后,她又往外张了张,这次是从起居室的窗户望出去的,比刚才高了两层。她的感觉就跟在儿童医院准备对付艰难的一天一模一样:镇静,警觉,急不可耐地想尽快开始工作。头天晚上没有客人来,晚饭的时候也没饮酒,花一个小时写她的记录,连续七个钟头的睡眠。她不会让任何事情破坏了她的心情,于是她朝下细细打量起那群人来——现在有九个了——颇有兴趣,又适可而止。那个装了根延伸杆的人已经把它放了下来,把它倚在人行道旁的栏杆上。另有一个人从豪斯福里路的一家外卖店里端来一托盘的咖啡。他们到底想弄到什么自己还没有的东西,而且这么一大早的?他们从这种工作当中又能得到什么样的满足呢?而且他们为什么看起来都这么像?这些不请自来的狗仔队,简直就像是从同一个小型基因污水坑里溅出来的。大脸盘子,双下巴,咋咋呼呼,都穿着皮夹克,讲起话来都一个口音,冒牌伦敦土话和冒牌时髦话的怪异混杂,而且又全都用同一种既是恳求又是挑衅的哼哼唧唧的嗓音往外倒。看这儿,请走这边,加莫尼太太!罗丝!

她已经穿戴齐整,准备好出门了。她端着给他准备的茶,拿着几份晨报走进昏暗的卧室。她在床脚边犹豫了一下。最近这几天他过得狼狈不堪,她真不想把他给叫醒。他昨晚是驱车从威尔特郡赶回来的,又啜饮着苏格兰威士忌熬到很晚,她知道,他是在看伯格曼执导的《魔笛》<a id="w1" href="#m1"><sup>[1]</sup></a>的录像。然后他又把所有莫莉·莱恩的信全都倒腾出来,那些能让他愚蠢地沉溺于他的怪癖中不能自拔的信件。谢天谢地,那段插曲总算是过去了;谢天谢地,那个女人已经死了。那些信仍旧在地毯上散落得到处都是,在清洁女工来之前,他得把它们都收拾起来。枕头上只露出他的头顶——五十二了,头发还挺黑的,她温柔地抚摸着。有时候,在巡视病房的时候,护士也会用这种方式把病床上的孩子叫醒,有几个小男孩的眼睛里总会有几秒钟的迷惑,然后才想起自己不是在家里,那抚摸也不是来自妈妈,罗丝每次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总是很受感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完全好起来的。”

他冲她微微一笑,根本就不信。

她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语:“相信我。”

下楼后,她再次在镜子里端详了一遍。她把外套的扣子全部扣上,用围巾掩住半边脸。她拎起公文包走出公寓。来到下面的门廊以后,她把手放在门锁上略停了一会儿,做好准备打开门锁以后一个箭步就冲到车里去。

“哦呀!罗茜!看这边!现在请显得悲伤点儿,加莫尼太太。”

“亲爱的。”她轻声道。

他的嗓音窝在羽绒冬被里含混不清,“外头有人堵着吗?”

“有九个。”

“操他妈。”

“我得快点走了,我会给你打电话。拿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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