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 / 7页)
“上周。”
“大家在六号房间等您。”
“克利夫,这很重要!具体哪一天?”
琼一如既往地站在折叠拉门的远侧,手里拿着一沓信件、传真和剪报记录。
对了,就是克利夫。他一想到他朋友的名字,终于记了起来。他穿过房间走向电话。事情很简单,可能又很不寻常。
他可是《大法官报》的老人了,块头极大,一大把匪夷所思的红胡子从不修剪,都快把整张脸给遮没了。他极喜欢显摆他是个苏格兰人,在他为报社组织的“彭斯<a id="w5" href="#m5"><sup>[5]</sup></a>之夜”晚会中穿上苏格兰方格呢短裙,在报社举行的新年晚会上大吹苏格兰风笛。可是弗农疑心麦克唐纳可能从来就没去过比默斯维尔山<a id="w6" href="#m6"><sup>[6]</sup></a>更北的地方。在公开场合,他给予他的主编应得的支持,但在私下里,他对这整桩事件都表示怀疑。但不知怎的,这整幢大楼里的人都像是知道他的怀疑态度,所以大家现在才这么热心地想听他如何表白。他一开始的话音听起来像是低沉的嘟囔,反倒更加深了周遭的寂静。
“杰里米?你能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吗?”
应弗农的邀请,发行部经理证实,最近的发行数字是十七年来的最高了。闻听此言,喃喃低语遂膨胀为大声喧嚷,那些站在外间琼的办公室里的失意记者们决定冲开面前的人墙,于是门口拥挤的人堆开始左右摇晃、跌跌绊绊起来。弗农拍了拍桌子,请大家保持秩序。他们还得听取国内版编辑杰里米·鲍尔的工作汇报,杰里米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讲话:一个十岁大的男孩今天被指控犯了谋杀罪;湖区的那个强奸犯在一周内已经是第二次作案,昨晚警方逮捕了一个嫌疑犯;康威尔海岸发生了原油泄漏。可是没有一个人真正感兴趣,因为只有一个话题能让大家安静下来。鲍尔最后总算是尽到了义务、帮上了忙:有位主教写信给《教会时报》,就加莫尼事件攻击《大法官报》,此事应当在今天的社论里进行批驳;政府下院普通议员委员会今儿下午要开一次会,这事儿应该报道;还有就是在加莫尼位于威尔特郡的选区总部,有块砖头破窗而入。紧跟在这个消息后头,出现了参差不齐的掌声,然后又安静下来,因为格兰特·麦克唐纳,弗农的副手,开始讲话了。
杰里米·鲍尔不出一分钟就过来了。弗农请他坐下,开始详细地询问并记录下地点、日期、具体的时间,已知的和怀疑的事实。鲍尔一度还打电话跟具体报道这件事的记者核实了一些细节。然后,等国内版的编辑一走,弗农就用他的私人线路给克利夫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又是拖拖拉拉、卡卡嗒嗒地拿起听筒,又是被褥掀动的声音,还有沙哑的嗓音。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克利夫到底怎么回事儿,就像个寻愁觅恨的惨绿少年一样成天躺在床上?
为了让站在后排的人也听得见,弗农站起身来答谢众人。他知道,他说,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曾在不同的时段反对过刊载那些照片。不过他对此只有感激之情,因为在某些方面,新闻业就像是科学:只有最好的点子才能幸存下来,而且明智的反对意见对其只有磨砺和强化的功效。他这种经不住推敲的花哨说法博得了一轮热诚的掌声;那么就不必再有什么羞耻感,也不必担心天堂里的因果报应了。等到掌声渐渐平息的时候,弗农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挂在墙上的一块白板面前。他把贴住一张大白纸的胶带一下撕开,露出了明天报纸的头版放大了两倍的版样。
一阵掌声雷动后,别的人也纷纷插话表示祝贺。弗农抱着双臂坐着,面容严肃,目光集中在桌子镶面的纹理上。他想笑,却又似乎不太合适。他满意地注意到,报社的总经理托尼·蒙塔诺正在细心地记录谁都说了些什么。都是谁来开会了。会后他得单独找托尼谈谈,解除他对迪本的疑虑,因为这小子正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双手深深地抄在兜里,双眉紧锁,不断摇头。
照片整整占据了横跨八栏的宽度,高度则从报头一直伸到整张版的四分之三处。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忙着接受那裁剪简单的裙子,那模仿猫步的奇情异想,那特意摆出来的俏生生的姿态——假意要避开镜头凝视的嬉笑的、故作娇羞的姿态;那小小的乳房还有那巧妙地半遮半露的文胸带子,那颧骨上淡淡玫瑰红的妆容,那故意半噘着的嘴唇被爱抚地抹上了一层唇彩,显得分外丰润;还有虽然变了模样却仍旧能轻易辨认出来的那位公众人物的脸上,绽露出来的私密而又充满渴望的神情。照片的正下方,用三十二分<a id="w7" href="#m7"><sup>[7]</sup></a>的黑体小写字母印着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说明:“朱利安·加莫尼,外相。”除此之外,整个头版再无任何多余的内容。
“不过多年的经验也告诉我,在咱们这个行业里有时候——请注意,这种概率并不高——你不得不暂时把自己的观点放到一边。弗农已经以他的激情和绝对的记者本能,证明了他的做法是何其正确,而且现在在这幢大楼里有这么一种情感,一种对于这份报纸的强烈诉求,这把我带回了每周只三天工作日的旧日好时光,那时候我们真正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今天,发行数据已经说明了一切——我们已经成功地释放出公众的情绪,所以……”格兰特转向主编,眉开眼笑,“我们正再度展翅翱翔,而这全是你的功劳。弗农,太感谢了!”
曾经如此喧闹的人群现在完全被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而且一直持续了半分多钟,然后弗农清了清嗓门开始描述周六和周一的战略战术。正如一位年轻记者事后在食堂里对另一位所描述的那样,那简直就像是眼看着你认识的某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衣服遭受鞭笞。毫无遮掩,而且遭到刑罚。尽管如此,在大家终于散开、各归各位以后,大家普遍的看法却是:这张照片的拍摄具有第一流的专业水准,这一看法又在午后时分得到了强化。刊登这张照片的这张头版无疑终将成为经典,会在新闻学院里当做范本讲授。其视觉冲击力连同其构图的简洁、质朴和力量,简直令人过目不忘。麦克唐纳说得没错,弗农的直觉从来都不会出错。他只考虑致命的要害,果断地把所有的文字报道全都押后到第二版,而且坚决抵制住了花哨刺眼的大幅标题和废话连篇的图片说明的诱惑。他知道他拥有的东西所具有的力量。他让照片自身来讲故事。
轮到国际版编辑讲话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开始集中了。欧洲各国的外长要举行一次会议,加莫尼也将与会——除非他立马辞职。因为确实存在着这种可能性,兴奋的喃喃低语于是在整个房间传播开来。弗农特意请政治版的编辑哈维·斯特劳发表一下见解,此君于是详述了一番政治人物辞职的历史。近来这种事儿可是不多见了,很明显这已经是一门濒死的艺术了。现任的首相,大家都知道他一向注重个人和友谊、忠于朋友,但政治本能却很缺乏,在加莫尼被迫辞职之前很有可能会力挺他。这会使加莫尼事件拖延下去,而这对《大法官报》而言只会有好处。
“啊,弗农,我刚才正……”
他虽没有放声歌唱,可接下来的整整两个钟头里却弥漫着一出轻歌剧所具有的勃勃生气,其中的每一首咏叹调都是属于他的,灵活多变的多声部合唱队不仅异口同声地一致赞颂着他的功绩,而且还和谐一致地附和着他的想法。然后就到了十一点,比平常多得多的人蜂拥而入弗农的办公室来参加上午的会议,把他的办公室填得满满登登。编辑们、他们的副编和助理们,还有记者们填满了每一把座椅,斜靠在每一英寸墙面上,就连窗台和暖气片上都坐满了人。那些实在挤不进房间里的就簇拥在敞开的大门口。当主编大人挤进办公室落座的时候,大家由交头接耳立马变得鸦雀无声。他一如既往,废话一句没有,直接就切入本题,确实称得上艺高胆大,不落俗套——先是花几分钟时间检讨上期报纸,然后就是过一遍下期的目录。今天自然是不会有对于头版的争夺了。弗农作的一个让步就是颠倒一下惯常的次序,把国内新闻和政治版放到最后。体育版编辑有一篇披露亚特兰大奥运会背景情况的文章,还有一篇英国的乒乓球双打何至于到了如今状态的评论。文学版的编辑以前可是从来起不来床,晨会是照例参加不了的,这次昏昏欲睡地介绍了一本描写食物的小说,那小说听起来是如此自命不凡,弗农不得不让他中途闭嘴了。从艺术版编辑那儿得知他们正面临经费危机,而特写版的莱蒂斯·奥哈拉终于准备要发表她那篇直击荷兰医疗丑闻的大作了,而且为了锦上添花,还额外奉送了一篇工业污染如何正在把雄鱼变成雌鱼的特写。
“听我说,你上午提到的那件事儿。我得问问清楚,你在湖区时是哪一天?”
第一个会是跟广告部经理和他的团队开的,他们觉得这可是到了该提高价码的时候了。弗农本不想掺和这事儿。他们急匆匆地沿着走廊——跟他的梦里面红毯铺地的走廊一模一样——向前走时,他注意到,就在另外两个人跟上时,弗兰克却金蝉脱壳开溜了。那两个是版面设计部的,有人想把头版的照片缩减,以便给比通常更长的本期导言留出版面,可是弗农早就打定了主意该把报纸做成什么样。讣告栏的编辑曼尼·斯凯尔顿斜刺里从他那碗橱大小的办公室里冲出来,在弗农大踏步走过时把几页打字稿塞到他手里。这是他们受命撰写的讣告草稿,以防加莫尼一时想不开自我了断以后好用。读者来信栏的编辑又加入了队列,希望在第一个会开始前先说上句话。他预计会有大量读者来信纷至沓来,因而想争取到整版的版面。现在,在朝六号房间大踏步前进时,弗农又觉得找回了自己,强大,仁慈,残酷无情却又秉性良善。换了别人,都会觉得肩膀上的压力不堪重负,可是他却感到一种无所不能的轻松,或者说是一道光,一道能力超群和幸福无边的光芒,因为他那双信心十足的手就要把一颗毒瘤从政治体制的肌体上彻底切除——这就是他打算在加莫尼辞职之后,用在社论中的意象。伪善将要被曝光,国家将留在欧洲之内,死刑和强制兵役将仍旧只是一个疯子的梦呓,社会福利将以此种或是他种形式幸存下来,全球的环境将会获得一次改善的良机,弗农开心得简直就要放声歌唱了。
麦克唐纳继续描述他的疑虑——个人的隐私、小报的手段、藏着掖着的行动计划等等,然后他进入了他这番讲话的关键,同时也提高了嗓门。弗兰克的总结一点都没错。
等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后,弗农关上门,将窗户大开,把室内的闷浊空气排放到三月的潮湿空气中。距离下一个会还有五分钟时间,他需要想一想。他通过对讲机告诉琼不要打搅他。那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滚来滚去——一切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有件什么事儿,一件重要的事儿,有个他需要对之做出反应的新鲜信息在困扰着他,可是接着他又分了心,然后索性给忘了,它跟一大堆相似的信息一起一闪而过。那是一句话,是当时让他吃了一惊的只言片语。他当时就该大声说出来的。
这个缺乏诚意的开场白引起一场哄堂大笑。弗农对其中的不诚实感到震惊;这事儿意味深长,错综复杂,诡计多端。他脑子里不禁浮现出这样一个意象:一个锃明瓦亮的金箔盘子上刻着模糊褪色的象形文字。
事实上,一直到下午将近黄昏,他又有了单人独处的机会的时候才又想起这件事来。他站在白板前,竭力想再度回味那一闪而过的惊奇滋味。他闭上眼睛,开始依次回想上午的会议进程,回想大家说的每一句话。可是他就是不能把思路集中到这件事上来,思绪又开始信马由缰地跑开了。一切顺利,一切都很顺利。要是没有这桩小事的困扰,他真会拥抱自己,跳到桌子上跳起舞来了。这像极了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琢磨着自己的大获全胜时的情形:就因为还有克利夫的非难,他才不能享受到完满的幸福。
“我现在可以说这话了,说起来会让大家觉得吃惊,不过我确实一开始就对此事有点儿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