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第5 / 9页)
“为逝者干杯。”
“欢迎我们的大师!”
六
因为排练时间所剩无几了,鲍就让乐队一直演奏到底。克利夫瘫坐在座位上。现在,所有的一切在他听来都完全不同了。主题被分裂成为一波波不谐和音的浪潮,而且在音量上逐渐增强——可是听起来却简直荒唐不经,就像二十个乐队全都转向了A弦的定弦音<a id="w15" href="#m15"><sup>[15]</sup></a>。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谐和。实际上每个乐器都在拉同一个音。那是单调的嗡鸣,是一个巨大的需要修理的风笛。他只能听到那个A音,从一件乐器被投掷到另一件乐器,从一个乐器组被扔到另一个乐器组。克利夫那天赋的音高辨别力突然间成了对他的一种折磨。那个A音简直要像钻头一样要把他的脑子钻出个窟窿。他真想从观众席上逃跑,可他又正在朱利奥的视线范围之内,而身为作曲家,在自己的作品排练结束前几分钟的时候却落荒而逃,其造成的影响是不可想象的。于是他更深地跌坐进座位中间,以一种貌似全神贯注的态度把脸整个埋了起来,一直忍受到最后那四个无声小节的结束。
首相在那一周决定改组内阁,普遍认为,尽管公众舆论的潮流是全都倾向于加莫尼的,但毁掉他的恰恰正是《大法官报》上登的那张照片。还不到一天的工夫,这位前外相就发现,不论是在本党的总部走廊里,还是在下院的普通议员席中,对于他拟于十一月份发起的竞选挑战,大家已经全都兴味索然:就国内大部分民众而言,情感的政治学或许已经慷慨地原谅,或者起码是容忍了他,但政客们却并不喜欢一个未来的领导人身上竟会有这样的弱点。他的命运正是《大法官报》的总编曾希望的那样,已经渐渐隐没;朱利安·加莫尼也正因此才能轻易地走进机场的贵宾休息室——他最近的身份仍使他拥有这个权利——既没有受到各大报社的围追堵截,也没有政府官员的前呼后拥。在免税吧台边,他发现乔治·莱恩正在自斟自饮苏格兰威士忌。
现在又轮到长号演奏了,一种纠结的、一半受到压抑的渐强终于爆发成为主旋律最后的表达,一种响彻全场的狂欢式全乐队齐奏。但要命的是没有变化。克利夫用双手捂住了脸。他原先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他的作品毁于一旦。他在前往曼彻斯特之前,只能让最后那几页谱子听天由命。他别无选择。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他灵感萌动时所要进行的微妙改动了。这原本应该是整部交响曲坚定地宣告胜利的时刻,是在毁灭到来之前将人性的一切欢乐积聚起来的时刻。可是竟然呈现得如此浅陋,不过是一种简单的极强音的重复,成了一种肤浅蠢笨的浮夸,成了矫揉造作、假模假式;连这个都不如,那简直就是一片空虚;唯有快意的报复才能将其填满。
“啊,朱利安。一块儿喝一杯吧,如何?”
弗农写了两遍“V.T.弗农,主编”,简直就像是花了半个钟头的时间才签好。等他终于写完后,他就继续他的评论。莫莉正在把他的衬衫袖子卷起来,但要是问她干吗要卷他的袖子,就又得节外生枝了。迪本也仍旧在他桌边晃荡。他现在可不能再让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来烦他了,他脑子里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当他发现了一种更高一等的玄妙风格时,心跳都随之加快了。
“好的,一切都很好,不过,就你我之间说说……”他压低了声音,“我觉得那第二双簧管,那个年轻的姑娘,真是漂亮极了,可是她的演奏却并不完美。幸运的是,你写的那部分曲子没有任何难度。漂亮极了。今晚上她将跟我共进晚餐。”
“再说中东问题。本报是以亲阿拉伯路线而著称的,可是,在谴责……呣,阿以双方的暴行方面,我们应该更加无所畏惧……”
朱利奥探了下身,把分隔他们和司机的玻璃隔板拉上。
弗农永远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他上臂上的灼痛了,还有就是他已经开始领悟到,尽管还只是模糊地意识到他眼下到底在哪儿,他的香槟里一定放了什么东西,以及他眼前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克利夫回到座位上以后,他注意到乐手们的表情是何等的严肃。他们已经苦练了整整一天。酒店里的招待会肯定会有助于提升他们的情绪。排练继续下去,鲍再度润色了一遍他刚刚听到的乐段,让各组乐器分别单独演奏,还特意对联奏标记做了调整。从他坐的位置,克利夫竭力避免让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技术细节上去,因为现在他要感受的是音乐,是思想如何转化为声音的奇妙过程。他身体前倾,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鲍表示认可的每个片段。克利夫有时候在创作一部作品时过于投入,竟至于买椟还珠,对他的终极目标反倒视而不见了——他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创造这种既感官又抽象的愉悦,将这种永远无法穷尽其意义的非语言的感悟转化为空气的震动,令人兴奋莫名却又可望而不可即地悬置于情感与理智融和无间的那一点上。而对于音符的顺序排列只不过令他想起他最近为创作他们所付出的努力。鲍现在已经开始排练下一节,那与其说是渐弱,还不如说是退缩,这段音乐让克利夫想起了晨曦的照耀下他工作室里的杂乱无章,以及他对自己的怀疑,他自己都不敢深想。伟大。他自诩的伟大是否不过是痴人说梦?肯定必须得先有一个自我认同的最初时刻,而这种自我认同又肯定总是会显得荒唐可笑的。
这两个人自从莫莉的葬礼以来还没谋过面,于是谨慎小心地握了握手。加莫尼早就听到传言,说照片就是莱恩卖出来的;莱恩却不知道加莫尼到底知道多少。不过反过来,加莫尼也吃不准莱恩对他跟莫莉的情事到底持什么样的态度。莱恩也不知道加莫尼是否意识到他,乔治,是何等地厌恶他。他们此行是一起前往阿姆斯特丹护送弗农和克利夫的灵柩回国的,乔治是作为哈利戴的老朋友和《大法官报》的主办人,而朱利安则是应林雷信托的敦请,作为克利夫在内阁的支持者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林雷的受托人希望前外相的到场,将有助于简化困扰着国际间尸体交付问题的繁杂文书手续。
“是的,是的,”朱利奥赶紧说,“我已经看出来了。”
两人端着酒杯穿过拥挤不堪的休息室——现如今简直人人都是贵宾了——终于在洗手间的门旁找到了个相对宽松的角落。
克利夫站起身来,英国交响乐团的每个成员都转向他。当他下来登上舞台的时候,乐师们纷纷用弓弦轻敲乐谱架表示欢迎。一个小号手吹出D大调协奏曲中一个诙谐的四音符乐句,是克里夫而不是海顿的协奏曲。啊,身处欧洲大陆,而且身为音乐大师!那是何等地舒畅!他拥抱了朱利奥,跟首席小提琴握了握手,面带微笑,微微一躬,双手半举做出谦逊的投降姿态,向众位乐手表示感谢,然后转过身去,附在指挥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克利夫今天不想向乐队讲解这部作品。他将在第二天一早讲,那时候大家的脑子应该格外清醒。眼下他很高兴坐在后头洗耳倾听。他又针对单簧管、法国号以及定音鼓的弱音问题谈了几句他的意见。
“你认为这整部作品衔接得好吗?我是说从结构上说。”
不过,他确实是中断了他的滔滔评论,沉默了片刻,最终令人肃然起敬地嗫嚅道:
在汽车里,鲍跟他谈起了当天的工作,那众多像是完全照着谱子演奏的段落,还有明天将不得不单独挑出来进行排练的一两处地方。尽管已经完全认识到他这部作品的远非完美,克利夫仍旧想听到这位伟大的指挥家对他的交响曲大大地颂扬、恭维一番,于是就故意抛了个问题出来钓他:
“有人泄密了。”
照原来的安排,克利夫将乘坐指挥家的劳斯莱斯返回酒店,车就停在演员出口处等着。不过,鲍还有些乐队的事务脱不开身,于是克利夫就有了几分钟时间,独自一人待在音乐厅外面的黑暗中。他穿过凡·贝尔大街上的人群。人们已经开始抵达音乐厅来听晚上的音乐会。是舒伯特的作品。(难道世人还没有听够那个梅毒患者舒伯特吗?)他站在街上的一个角落里,呼吸着阿姆斯特丹温和的空气,那空气总似乎带点儿淡淡的雪茄烟和番茄酱的况味。他对自己的谱子心知肚明,他知道谱子里到底有多少个A音,那部分乐段听起来到底是什么样。他刚刚是经历了一种听觉上的幻觉,是种幻想——或者说是一种幻灭。变奏的阙如毁了他的杰作,他于是对于他已经制定的计划更加坚定不移了,如果说还有更加坚定的余地的话。驱动他的已经不再是狂怒,或者痛恨和厌恶,也不再是什么信守诺言了。他所要做的完全符合契约的约定,具有纯几何学那种超越道德的必然性,他已经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