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适之地(第1 / 14页)
阿卡站起来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起看着她爸爸打开车子后车厢,抬下有轮子的黑色小皮箱。他戴着一顶印有“庞贝城”字样的棒球帽,身穿褐色棉质长裤、天蓝色休闲衫和一双白色球鞋。上了年纪的爸爸看起来真像个美国人,令她相当惊讶。爸爸一头灰发,肤色较为白皙,简直是个可能来自任何地方的普通人,身穿炫亮的纱丽、佩戴珠宝、额上一颗赭红色的圆痣的妈妈,才会在这个湿冷的西北部显得醒目。
他拉着行李箱沿着车道而行,但轮子下的碎石造成不便,所以他抓着把手提起皮箱,穿过草坪走向屋子。她看得出他有点费劲,真希望亚当在这里帮他。
“阿卡,是你吗?”她爸爸用英文假装困惑地大喊,“你长得好大啰。”阿卡早已忘了小时候露玛教他的一点孟加拉话。开始会讲完整的句子后,他就只说英文,而她也缺乏自制力,懒得坚持只说孟加拉话。除此之外,用孟加拉话哄他、指东指西教他单字是一回事,但摆出权威姿态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不觉得自己讲起孟加拉话像个大人,也已经慢慢忘了孟加拉话。妈妈向来非常严格,严格到露玛从来不跟妈妈讲英文,但爸爸不在乎。偶尔有个姑姑或叔叔从加尔各答打电话来祝贺新年快乐,她不得不说孟加拉话,却讲得七零八落,时态也乱七八糟,然而,她刚出生的一年当中,孟加拉话却是她唯一知道的语言。
“现在多大了?三岁?还是三百岁啰?”她爸爸问。
露玛担心她爸爸会变成一种负担、一种额外的责任,随时随地以一种她已经不习惯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表示她没办法再过着属于她自己打造出来的家庭生活,守住她、亚当和阿卡的小家庭,还有那个搬家前才受孕、一月即将出生的第二个小宝宝。她无法想象自己跟妈妈一样照顾爸爸,帮爸爸煮那些妈妈以前煮的菜,但拖着不提此事,却让她感觉更糟。亚当无法了解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每次她一谈到这个问题,他就提到不说也知道的一点:她已经有个小孩要照顾,而且快生第二胎了。亚当提醒她,以她爸爸的年纪而言,他还算健康,他一个人也过得相当自在。但亚当不反对她爸爸搬过来和他们同住,这显示亚当心地善良,为人慷慨,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爱上他。但这也令她担心,难道亚当不觉得她爸爸搬过来有什么差别吗?她知道他试图帮忙,但与此同时,她也感觉到他已逐渐失去耐性。亚当听任她辞去工作,花钱买了一栋漂亮的房子,同意再生一个小宝宝,他已经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让露玛快乐,但没有任何事情让她感到快乐,而最近在他们的谈话中,他也提到了这一点。
近来一个人旅行,只有一件托运行李,这感觉多么自在啊!他从未造访过美国大西洋西北岸,也从未领略过他寄居的这个国家的宽广辽阔,他以前只飞越过美国一次,那次他太太订了泰航班机,他们在洛杉矶转机返回加尔各答,而没有像往常一样往东飞回去。他依然记得那次旅途非常漫长,他们四人坐在机舱后排,四周全是抽烟的旅客。在曼谷滞留时,他们全累得没有精力造访任何景点,而是在航空公司提供的旅馆里呼呼大睡。他太太原本最想参观水上市场,却睡得连晚餐都没吃。他记得只有露玛、洛密和他在旅馆吃饭,三人坐在一处俯瞰花园的日光浴场上,享用他生平吃过的最辛辣的食物,成群蚊蝇愤怒地蜂拥在他儿女身后。不管他们怎么飞,那些返回印度的旅程总是非常漫长,他依然记得旅程引发的焦虑:他必须打包好多行李,把行李全载往机场,备齐所有文件,护送家人们平安飞行数千英里。但他太太非常期盼返乡,他爸妈过世前,他多多少少也是如此,因此,虽然旅程昂贵,每次返回加尔各答都让他感到难过与羞愧,孩子们越大越不喜欢回去,他们依然踏上返乡之旅。
他凝视窗外层层白云,云朵绵延千里,好像可以跨越而行的层层积雪。他看了感到满心祥和,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终于得以随心所欲,家庭责任消失无踪,正如其他事物全都消失在眼前一片澄净的白云里。对他而言,返乡乃是一种不争的义务,他们所有在美国的印度朋友也觉得如此,唯一例外的是班奇太太。她嫁了一个从少女时代就深爱的男孩,但结婚两年后,先生就在一场摩托车意外中过世。二十六岁时,她迁居美国,不然的话,她知道父母一定会试图再把她嫁出去。她独自住在长岛,对印度女人而言是个异数。她已经拿到统计博士学位,从七〇年代就任教于石溪大学。过去三十多年当中,她只为了参加她爸妈的葬礼而回过加尔各答。她名叫米娜卡西,虽然他现在这样称呼她,但在他脑海中,他依然视她为班奇太太。
旅行团里只有他们两人是孟加拉人,因此,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他们一起吃饭,在巴士上也坐在一起,因为他们的外貌和语言都一样,所以大家误以为他们是夫妻。刚开始没什么感觉,他们两人对感情之事都没兴趣。他喜欢和班奇太太做伴,也知道几个星期后,她将登上另一班飞机,从此消失无踪。但自从意大利之旅以后,他开始想着她,期盼收到她的电子邮件,一天查看电脑五六次。虽然他们同意两人暂时只在出国的时候见面,但他依然上网查询Mapquest<a id="jzyy_1_1" href="#jz_1_1"><sup>(1)</sup></a>,找出了她居住的小镇,看看开车到她家需要多久时间。部分车程并不陌生,他和他太太曾经开过同样的路到布鲁克林探望露玛。
不久后,他将在布拉格与班奇太太重逢;他们同意这次将共用一个房间,也考虑冬天一起搭乘游轮到墨西哥湾。她坚决不肯结婚,也绝对不让另一个男人分享她的家,这些条件却让她更吸引人。他闭上眼睛,想着她的脸庞,虽然他猜她说不定将近六十岁,只比他太太小五六岁,但她的脸庞依然圆润,而且打扮西式,身穿开襟小外套和套穿式黑长裤,浓密的黑发扎成一个发髻。她的声音最令他心动,声调抑扬顿挫,讲起话来总是再三慎思,好像一天之中只愿意说出这么一些事情。或许因为她的期望极少,所以他对她相当慷慨,对她投以他婚姻生活之中前所未有的关注。在阿姆斯特丹参观了安妮之家后,他头一次请班奇太太站在运河之前拍照,那时他心里多么害臊啊。
妈妈过世之后,露玛的爸爸从工作多年的制药公司退休,开始前往过去从未造访的欧洲大陆观光。去年一年里,他参观了法国、荷兰,最近还去了意大利,这些都是团队旅游,和一群陌生人搭乘巴士穿越乡间,每一顿饭、每一处博物馆和每一家旅馆都经过事先安排。他一走就是两三个甚至四个星期。他远行之时,露玛联络不上他。她每次都把他的班机行程表用磁铁贴在冰箱上,遇到行程中是他上飞机的那几天,她就盯着电视新闻,确定世界各地都没有发生飞机失事。
偶尔会有张明信片寄到露玛、亚当和他们小儿子阿卡居住的西雅图。明信片上展现了教堂门面、石头喷泉、拥挤的广场,以及午后柔和阳光下的赭红陶砖屋顶。露玛在十五年前去过欧洲一次,在那唯一一次的欧洲旅行中,她以省下的律师助理薪资充当旅费,跟着两个女性朋友搭火车周游了一个月。她借住简陋的民宿,以她现阶段无法想象的勤俭方式度过假期,除了买几张类似她爸爸现在寄过来的明信片,其他什么也没买。她爸爸简明扼要、不带私人感情地写下他看了、做了什么:“昨天去了乌菲奇美术馆,今天去了阿诺河另一边,明天安排好造访西耶纳省。”虽然偶尔会提到天气,但她从来感受不到爸爸真正置身在那些地方。这些明信片让露玛想到很久以前她爸妈在造访加尔各答、平安返回宾夕法尼亚州后发给亲戚们的电报。
她爸爸头一次寄信给露玛用的是明信片,在她三十八年的生命里,他从来没有理由写信给她。明信片是单向沟通:因为他的行程非常短,所以她来不及回信,除此之外,他也无法接收信件。她爸爸的字迹清晰、细小、有点女性化,她妈妈则是大写小写夹杂,好像只学会用一种方式写出每个字母。明信片的收信人是露玛,她爸爸从来没有连带寄给亚当,或是提到阿卡,只有最后才稍微显现父女之情:“快快乐乐。爱你的爸爸。”他亲笔写道,好像光是这样就能让她快乐似的。
她爸爸八月又将远行,这次他将造访布拉格,但行前他将过来和露玛住一个星期,看看这栋露玛和亚当在西雅图城东购买的房子。春天之时,他们为了亚当的工作从布鲁克林迁居此地。她爸爸自己打电话提议来访,当时露玛正在她的新厨房里准备晚餐,一听之下有点惊讶。自从她妈妈过世之后,露玛总是尽本分地勤打电话,她每天晚上打电话给她爸爸,问他一天过得如何。最近打得少了,通常只在星期日下午通个电话。“爸,我们永远欢迎你过来,”她在电话里跟她爸爸说,“你知道你不必开口。”她妈妈就不会事先询问。“我们七月过去看你。”妈妈会通知露玛,但手里已经拿着机票。这种自行其是的做法曾经惹恼露玛,现在她却相当想念。
亚当那个星期又得出差。搬家后,他在一家避险基金公司上班,连续两个星期不在家里。她没办法带着小孩同行,他出差的地点向来无趣,通常是东北部或是加拿大的城市,她和阿卡在那些地方没事可做。亚当跟她保证,再过几个月出差的次数就会减少,他说他不愿露玛常常被阿卡绑住,尤其是现在她又怀有身孕。他怂恿她雇个保姆,如果帮得上忙,甚至也可以让保姆住在家里。但露玛在西雅图谁也不认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人看小孩,似乎比她自己照顾孩子更让人害怕。只要撑过夏天就行了——阿卡九月就开始上幼儿园。除此之外,露玛没有上班,雇个人来做她现在有空做的事,实在说不过去。
露玛提议到机场接她爸爸,但他坚持自己租车,照着网络上的指示开车过来。当她听到车胎碾过铺了碎石的车道时,她动手收拾散落在客厅地上的玩具,收起塑胶动物,合上阿卡坚持翻到他最喜欢的那一页、摊开放着的童书。“小土豆,把电视关掉,”她对着他大喊,“别坐得太接近屏幕,来,外公到了。”
阿卡动也不动,双手托着下巴俯卧在地板上。他融合了露玛和亚当的优点,一头爸妈从来没帮他剪过的鬈发,金色的皮肤泛着暖意,双腿薄薄的寒毛也是金色的,让她想到一头小狮子,就连他那张有对斜长绿眼的小脸,看起来也带点狮子的模样。虽然他才三岁,但她已经感觉到他的抗拒,也就是她认为到了青少年阶段即将产生的鸿沟。搬到西雅图后,阿卡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她知道这是因为新环境、她太累,再加上亚当又经常不在家。有时,阿卡会莫名其妙地赖在地上,这个曾经孕育在她体内的小生命让她感觉陌生而充满敌意。他要么这样,要么整天黏着她,连她做菜的时候都要她抱着他。
虽然她没提到小宝宝,但她相信阿卡已经猜出大概,也已觉得会被取代。她自己也起了变化:她变得比较没耐性,容易迅速一口回绝,而不是慢慢跟他讲道理。她不知道带孩子这么累,也没有心理准备会这么孤独,有些早上,她真希望自己干脆打扮整齐,走出大门,就跟亚当一样。她以前不了解她妈妈怎么办得到,她妈妈为了婚姻迁居异国,一心一意照顾孩子和家庭。成长过程中,她一直以妈妈为借镜,避免走上同一条路,但现在她却这么过日子。
她走过客厅,关掉电视。“阿卡,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回答。起来,我们走了。”
她爸爸租了一部枣红色的小型房车,令她看了不悦。她马上想到自己住的地方,确实离她出生之地数千英里远,爸妈在这里谁也不认识,直到今天以前,爸妈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爸妈搬到美国后建立的关系,比方说他们在宾夕法尼亚州和新泽西州的孟加拉朋友、爸爸的公司以及露玛和洛密上过的学校,在这里全都不存在。她已经七个月没见到爸爸,她忙着卖房子、打包旧家、搬家、安顿新家,爸爸则参加了好几个旅行团,一转眼就过了半年多。
还住在纽约时,她在阿卡出生后,跟她的律师事务所协商出兼职的工作时间,星期四和星期五在公园坡的家中工作。这似乎是个绝佳的安排。刚开始,事务所还相当配合,但后来有个大案子即将进入审判程序时,她接获妈妈忽然过世的消息,情况变得着实不容易。她妈妈因为心脏衰竭而丧生在手术台上;原本只是普通的胆结石手术,但麻醉药却引发了过敏性休克。
两星期的丧假后,露玛没办法再回去工作;监管客户们的未来,准备他们的遗嘱,处理他们的重新贷款,这些都让她觉得荒诞,她只想跟阿卡待在家里,不只是星期四和星期五,而是每一天。奇迹似的,亚当刚好谈妥了新工作,而且薪水优渥到她可以辞职。现在这栋房子就是她的工作:翻阅邮件中成叠的购物目录、贴上便利贴、帮阿卡的房间订购小龙图样的床单。
“太好了!”露玛告诉亚当她爸爸即将来访时,亚当这么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可以帮帮你。”但是露玛不这么想,她妈妈才帮得上忙。妈妈会接管厨房,唱歌给阿卡听,教他唱孟加拉的儿歌,把一摞摞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露玛从来没有单独跟爸爸相处一个星期,阿卡出生后,每次她爸妈到布鲁克林看她,她爸爸通常占据客厅的一张扶手椅,静静翻阅《纽约时报》,偶尔伸出一只手指逗逗小宝宝的下巴,表现出好像只是打发时间的模样。
她爸爸现在一个人住,自己打理三餐。他们通电话时,她无法想象他的周围是什么样子。他已经搬到宾夕法尼亚州某处一个只有一间卧室的小公寓,露玛对那一带不太熟。爸爸逐步缩减身边的物品,卖了露玛和她弟弟洛密度过童年的房子,而且直到他跟买主签了约才知会他们姐弟。洛密不太在乎,他过去两年都住在新西兰,在一位德国纪录片导演的手下工作。露玛则不同,那栋房子有妈妈亲手布置的房间,妈妈喜欢坐着玩填字游戏的大床,以及妈妈烧菜的炉子。露玛知道对爸爸而言,房子显得太大,但她得知房子卖了之后依然非常震惊,这个消息好像动手术的那个医生一样,抹煞了妈妈的存在。
她知道她爸爸不需要人照顾,但这个事实却让她感到内疚;在印度,她爸爸若不搬过来跟她同住,没有人会提出质疑。她爸爸从未表示过想搬过来,更何况她以前的公寓太小,妈妈过世后,爸爸也不方便搬过来。但西雅图的房子有些空房间,房间空荡荡,也没有特别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