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适之地(第3 / 14页)
露玛帮她们母女安排了巴黎之旅,算是送给妈妈的六十四岁生日礼物。她把旅行安排在夏天,这样亚当就可以把阿卡带回玛莎葡萄园的父母家中。露玛付订金给旅行社,寄录音带给妈妈学习法文会话,还寄来一本满是五颜六色图片的旅游指南。有段时间,他下班回家后总是听到他太太在缝纫室里听随身听里的录音带,用法文数数,背诵一周当中的七天名称。医生说休息六个星期后绝对可以出门旅行,于是他们安排了胆结石手术,露玛请了一天假,带着阿卡过来陪着开刀,虽然他觉得没有必要,但她依然坚持在场。他记得在候诊室里因为不知道手术得花多久时间而气恼,那种感觉相当鲜明,外科医生所传达的消息却非如此。那个消息和其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对他依然相当模糊:听着医生说他太太走了,她对手术中帮助松弛肌肉的麻醉药起了不良反应。他和露玛轮流陪着阿卡,两人还得进去看看遗体。露玛以前在这家医院担任护士的小助手,洛密以前踢足球伤到手臂的时候,他也曾赶到这家医院的急诊室。葬礼过了几个星期后,有个同事建议他不妨度个假,他这才想起露玛曾经计划和妈妈一起旅行。他问露玛还想不想去,她回答不想,他便问说可不可以用他自己的名字预定一个名额。
“你喜欢意大利吗?”这时露玛问他。她坐着,匹诺曹玩偶搁在她的大腿上,正在笨手笨脚地解绳线。他想跟她说这样不对,绳线中间有个结,她得先把它解开。但他没讲,反而回答他很喜欢意大利。他还评论意大利天气好,有很多广场,那里的人瘦瘦的,跟大部分美国人不一样。他伸出食指,前后比划。“而且大家都还抽烟,我几乎也想抽一口。”他说。她小时候,他是个老烟枪。他在印度染上了抽烟的习惯,直到四十多岁才戒掉。洛密和他太太从来没说什么,他记得露玛却缠着他戒烟,她把他的云斯顿烟藏起来,或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走香烟,换上一支支卷好的卫生纸。有时候,学校老师讲述了抽烟的危害后,她坚信他几年之内就会死,整个晚上哭不停,他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来安慰她;尽管女儿满心恐惧,他却依旧维持烟瘾。他很喜欢家里一个小小的黄铜烟灰缸,烟灰缸形似一只脚尖突出而弯曲的印度拖鞋。戒烟之后,他把家里其他烟灰缸都丢了,但露玛却收下他最喜欢的烟灰缸,把它洗干净和其他玩具摆在一起,这令他大惑不解。他记得她和她的朋友们假装烟灰缸是童话故事《灰姑娘》中的水晶鞋,试图把它套在她各个洋娃娃坚硬的塑料双脚上。
“你有吗?”这时她问他。
“什么?”
他瞄了一眼闪闪发亮、配有厚实红色开关的带六个炉眼的炉灶,然后问也不问,径自打开其中一个橱柜。
“你在找什么?”
“你有没有水壶?”
她打开杂物间,“爸,我来泡茶。”
“让我帮你的飞燕草浇浇水,不然它们活不过一天。”他从她手中接过水壶,在水槽里注满水。然后他提着水壶,慢慢而小心翼翼地穿过厨房的门走到户外。他脚步迟缓,姿态有点怪异,从他抵达后,她头一次发现,尽管爸爸的目光和皮肤显得清亮,但他真的上了年纪。她站在窗边看着爸爸浇花,他的头低垂,眉毛却扬起。她听着清水打着地面,水声持续而强劲。她听了有点难为情,因为她觉得爸爸好像在她面前小便。即使水声停息,爸爸在原地站了一会,摇摇水壶壶口,倒出壶里最后一滴水,她依然感到不好意思。阿卡跟着她爸爸走到外面,这会儿站在几英尺外,仰头好奇地看着外公。
有一会儿,阿卡不理他们,继续我行我素。然后他停了下来,猜疑地看着他外公。“为什么?”
露玛还没解释,她爸爸就说:“因为我会做噩梦。”
阿卡低下头,出乎露玛意料之外,他很快就溜到地上,好像又成了小宝宝似的在地上爬来爬去。
他们回到楼上,走进厨房,皂石台面和樱桃木橱柜的厨房最令露玛感到自豪。她对着爸爸炫耀,心里对她和亚当的富足感到有点不自在,与此同时,她察觉爸爸一直没说话,似乎没有一样事情让他印象深刻,这令她感到一种无声的回拒。
“这些是亚当种的吗?”她爸爸边问边看着从厨房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的花园,这是他抵达后头一次提到亚当。
阿卡不记得她妈妈。他两岁的时候,外婆就过世了。现在当她从照片里指出她妈妈时,阿卡总是说“她死了”,仿佛她妈妈做了什么了不起、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他不记得他出生后,她妈妈过来跟露玛住了好几个星期。每天早上,当露玛借着睡眠一扫生产后的疲惫时,她妈妈就把他搂进宽松的长袍中,拒绝把他放在摇篮里,总是自己抱着他,一抱就是好几个小时。她肚子里的这个小宝宝将完全不晓得有外婆这个人,将只知道她妈妈帮阿卡打了一件毛衣,现在毛衣已经太小,但小宝宝终究会穿上身。打毛衣的长针上仍有一件打了一半、星星图案的开襟毛衣,这是露玛留下的少数属于妈妈的东西之一。妈妈的两百十八件纱丽中,露玛只留下三件,她把它们装进有花样的拉链长袋里,吊在衣柜最里面,然后请她妈妈的朋友随意拿取其余的纱丽。她记得妈妈曾经多次预料到这番光景,早已叹息女儿偏好长裤和裙子,而不喜欢那些她穿的衣服,她的纱丽也没办法传给任何人。
他下楼打开行李,把两条裤子放进五斗柜其中一个抽屉里,四件夏天的格子衬衫挂在衣柜的衣架上,套上一双室内穿的平底凉鞋。他关上空皮箱,把皮箱也收进衣柜里,然后把装了梳洗用品的袋子放在卧室水槽旁边。他太太会喜欢这栋房子;以前露玛和亚当还住在公寓时,每当他们来访,总是没有多余的房间让他们住,他太太对此始终相当不满。他看看外面的院子,两侧都有房子,但屋子的后面让人感觉很隐秘,从这里看不到湖水或是山脉,只看得到一片土地,地上种满了他在公路两侧看到的常青树,西雅图到处都是这种树木。
露玛在楼上阳台泡好了茶,她把所有东西摆在托盘上端出来:一壶大吉岭红茶、过滤茶叶的滤网、牛奶和糖,还有一碟Nice小饼干,小饼干上洒着一颗颗小糖粒,微微带着椰子味,看了就让他想到他太太,他们的厨房里总是有一盒这种饼干。他始终不知道怎样把饼干浸在茶杯里而不让饼干融化,结果他的杯底总是留下一小团奶黄色的残渣。
他坐下来分派礼物。阿卡的礼物是一架有着红色螺旋桨的小木头飞机和一个匹诺曹提线玩偶。小男孩马上开始把玩玩具,把匹诺曹玩偶的绳线缠绕成一团,吵着要露玛帮他整理。露玛的礼物是一个手工绘制的调味瓶,盒子一侧写着“olio”字样。亚当的礼物是个花纹小盒,就是那种大家会用来存放回形针的小盒子。礼物全是班奇太太挑的,她自己没有孙儿,却在一家玩具店待了将近一小时。他没跟露玛或是洛密提起班奇太太,也不打算提起此事,他觉得没必要惹恼他们,尤其是露玛现在又怀了身孕。他不知道他的孩子们过去是否也有这种感受,明知他和他太太禁止他们约会,他和他太太知道了也会伤心,却依然偷偷跟人交往。
他头一次的欧洲之旅,其实不该他去,而是露玛计划和他太太同游。他太太在过世的一年前,开始发表意见,她说以前从宾夕法尼亚前往加尔各答途中,虽然多次飞越欧洲,但她从不曾看过威尼斯的运河、艾菲尔铁塔,或是荷兰的风车和郁金香。他太太对旅游产生兴趣,令他相当惊讶;他们结婚大半辈子以来,唯有探访加尔各答的亲人才值得登上飞机远行,这点始终是不争的事实。“旅游频道播了好多有趣的地方,”她晚上有时发表评论,“我们现在负担得起,你也有一些不用就浪费掉的假期。”但那时他对这种旅行没兴趣;他对他太太突发的旅游热忱无动于衷,除此之外,结婚这些年来,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度过假。
“不是,这些本来就有。”
“你的飞燕草需要浇水。”
“哪些是飞燕草?”她问,她居然不知道自家后院有哪些花草,这让她感到有点惭愧。
他指指说:“那些高高的紫色花草。”
她发现爸爸想念园艺。长久以来,她始终记得爸爸热爱园艺,他夏天一从办公室回家就到户外种花莳草,并一直待到天黑,任自己被蚊虫咬得红肿。那是他自己一个人进行的工作:露玛和洛密向来没兴趣参与,爸爸也从来没叫他们帮过忙。她妈妈等着吃晚饭等到九点,经常发出抱怨。“你自己先吃吧!”露玛对妈妈说,但妈妈一辈子都被调教先服侍丈夫,绝对不会考虑自己先吃。这些年来,除了番茄、茄子和绿节瓜之外,她爸爸变得很会种植她妈妈喜欢烹调的蔬菜,比方说苦瓜、红辣椒和细嫩的菠菜。她爸爸在其他方面对她妈妈不闻不问,却努力耕耘贫瘠的土地,从地里诱骗出各种各样的蔬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