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童年(第1 / 4页)
“伢儿的眼净,看得见鬼。待到她大了,能说会道了,才看不见鬼,才得安稳哩。”
“待到她大了,能说会道了,才看不见鬼,才得安稳哩。鬼的模样忘了,见鬼的事也忘了,这就安稳了。”
表嫂撩起衣襟擦个不停。
“表哥对海达说,小牛其实不是他的,是表嫂你的,是表嫂你每日价吃人饭,看人眼色,一分一厘攒下的,不能不归公?”
“海达对表哥说,归公也还是归你,公家是你,你是公家,公私合营嘛!再莫提你的我的了。”
表嫂放下了衣襟,好些了,眼圈却还红红的,看了看周围远处,悄声说:“今年稻还好?”
表叔则答道:“大家共一处做活倒快活得很,种豆种瓜,养鳖养虾,也少操心了。”
第一章
她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个乡下,也不知怎么就在了一个箩筐,由一圈又厚又硬的棉被拥着。棉被从四面八方将她拥得很紧,她无法倒下,也无法动弹,甚至连颈子都无法动弹,她只得朝定了一个方向,永远地瞭望着。那是绿茫茫的一片,连接着蓝茫茫的一片,绿和蓝接壤的无尽的狭缝间,飞出了一群黑色的斑点,然后再飞了进去,那狭缝便合拢了。那合拢了的绿与蓝的狭缝,有时极亮,亮得刺眼,极其辉煌;有时却暗了,一径地暗下去,那暗朝绿与蓝扩张过去,她开始做梦了。一道透明而又朦胧的帷幕从天而降,隔断了她的瞭望,将她永远的、固定的前方笼罩。她很久很久以后,方才明白这并不是梦,而是——下雨。水帘从她头顶的屋檐绵绵不断地坠落,后面有绰绰的人影,神奇地穿过那张透明却厚密的帘幕,直向她走来,那帘幕仅只在一瞬里突破,张开了人形的缺口,而在下一瞬间便完好的弥合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依然永远地降落:她的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地醒了,那水幕稀疏了,显露出绿色和蓝色相连的前方,却是格外的新鲜,新鲜得目眩。她听见有隆隆的声响,紧紧压着她的头顶,遥远地滚去。那隆隆的声响遥远地滚去,去迎接那一群自由飞翔的黑色的斑点。
她却也不知为什么,她就被一双粗糙的手从裹紧的棉被里拔了出来,她全身陷进了一个温软的肉体里,那肉体好像是潮湿的沙漠,她几乎要窒息。她奋力扭着她细小的身体,两只干瘦的脚丫在空中蹬着,好像在蹬着一口陷阱的陡直的阱壁,妄图攀出陷阱。而那温软的肉体将她裹得更深,几乎将她吞没。她窒息了,呼吸被阻塞,回进胸腔,胸腔里回流着一团气体,气体膨胀,没有出路。她小小的身体撑直了。她的身体无法撑得更直,向后仰了过去,她大睁了两眼,她又开始做梦。梦境是一片漆黑的笼罩,那是与黑夜的漆黑完全两样的漆黑,再没有一点光影的泄漏,她恐惧到了极点,便安心下来,如同回了家一般。那黑极了黑尽了的黑暗竟成了一片黑暗的光明,她几乎要快乐起来。就在她几乎要快乐起来的关头,那团气体百折千回,终于爆炸,直冲而出。她陡然地尖叫了一声,竟将自己唤醒了。绰绰的人脸在她眼前晃动,一盘一盘,渐渐地旋动,忽近又忽远,吞吐着怪诞的气味,那气味慢慢地流动,穿行交叉,围绕着她,她受到了威胁,她是四面危机,于是,她拼命地哭叫,她长久地哭叫,哭叫得失了眼泪,又失了声音,剩下营营的呻吟。她永远营营地呻吟。
谁也不明白,她是为什么要到这世界上来的。她分明是讨厌这世界,她生而俱来的一脸的皱纹再没有平复舒展,永远地皱着,簇拥着渺小的五官。她永远营营地哭,睡下的时候哭,睡起的时候也哭;肚饥的时候哭,进食的时候也哭。她既不愿睡着,又不愿醒着,既不愿饿着,又不愿饱着。她一脸的愁容,一脸不如意的样子,像是对这世界没有兴趣。她还没来这世界,便早已没了兴趣。她是被迫到这世上来的,她是被放逐到这世上来似的。她在她上面那一个兄弟还不足一岁的时候,被逐来了。她于是便愤愤地营营哭着,决意要和她周围的人们为难。尔后,在她不足一岁的时候,她的姐妹则又急急赶来,为了来逐赶她似的。她那精力旺盛,生育力极强的父母,将她交托给了一个乡下女人。乡下女人夜晚到她家,过了一宿,天不亮便带了她走了。麻绳纳的鞋底,沙哑又清晰地叩着布了裂纹的水门汀地面,在幽暗的弄堂里激着回声。
这是一个冬日,有着苍白的阳光。女人的一个亲戚与她们同行,为她们挑了一副担子,前边是行李,后边是放了她的箩筐,她不知道,她以后也不知道,她永远不知道,那箩筐自此便成为她的摇篮。为了节省公共汽车的票钱,那乡下人挑着扁担,与那个他称作表嫂的乡下女人一起,走过了大半个上海,从早晨走到傍晚,到了码头,乘上一条内河里的船。他们挤在底舱,河水在舱外,齐了他们的耳朵,混沌地流着。他们每人发了一领旧席,却只能蜷腿坐着。地上挤满了人和包裹,还有住了鸡鸭的竹筐。她的竹筐与它们的竹筐挨在一起,他们彼此懵懂地对视,互相没有一点了解,于是便都了解了。
表嫂又说:“风凉了,该套棉裤了。”
表叔又回答:“伢儿们全读书了,每日价拿了书本和笔,去学堂,做了读书郎。”
她听见扁担吱吜吜地在耳边歌唱。这歌唱颠着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蓝色的天,褐色的地,疏疏阔阔的树枝,也都整齐地一上一下跳跃。跳跃着越来越远,极远极远了,还不消失,滞留在无尽的尽头上。烟似的尘土飞扬起来,淹没了她的视线。她开始呻吟,她的呻吟微弱而飘渺,在尘土弥漫的道路上,犹犹疑疑地飘移,扁担的歌唱却越发地清脆悦耳。她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永远地颠簸。她以为一切时间都是永远。她因她生命尚还短促,无意间将瞬息放大为永恒,有如经历过漫长生命的老人,会将永恒缩小为瞬息。她被这永恒所围困,她被攫住,她觉着非常的绝望,而哀哀不绝地营营地痛哭。一条苍白的道路,从她安身的竹筐底下,不断地伸延,扁担清脆的歌唱绵绵不绝,那女人与那男人的说话如窃窃的虫鸣,从离她极远的地方飘忽而来,叫她觉得十分丧气,她只有这样营营地哭了。这一时间,她的一颗尚未获得知觉的心里,经历了多么丰富的苦难,是谁也无法了解的,她尤其无法了解。待到她会了解的时候,这一切是早早地永远地退出了她的记忆。这又是一段没有见证的经历,穿过她的身体和灵魂,永无人知的消遁。
她只是营营地、日日夜夜地哭,她不了解她使人们感到惊惧:
“这女伢儿日日夜夜地闹,莫不是看见鬼了,伢儿的眼净,看得见鬼。”
她再不会记着这一幕了,这一幕在她的人生里永远地消匿,如一张曝了光的底片。无人可作旁证。假如她将遇见一个人,对她讲述,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条内河船的底舱里,有一个坐在箩筐里的婴儿,她不会明白那就是她,那人也决不会认出那就是她,他们像说一个别人的故事那样说了,听了,然后忘了。这一段分明是她的故事竟会从她生命里永远地消遁。这是一个无人作证的夜晚,女人与她的表叔将头夹在两只高耸的膝盖间,深深地睡着了。黑暗而微明的河水在舱外,齐了他们的后颈,浑沌地流着。舱里几盏昏黄的灯,悬在每一根立柱后面,随着船身晃动。公鸡啼了,先是一只,然后便有第二只,第三只,此起彼落,太阳则在极远极远的地方运行,还有长长的旅程。母鸡骚动了,脚爪刨着筐底的稻草,肮脏的稻草里埋了一颗晶莹的鸡蛋。一艘船迎面驶来,灯光掠过水面的舷窗,天亮了一瞬。随后,渐渐地静了。昏黄的灯在她头顶晃来晃去,她的眼睛明暗着。马达在水底深处“突突”地轰隆,天像是永不再亮了,永恒般地黑暗着。
一个黑暗的永恒过去之后,一个光明的永恒来临了。他们背着身后鱼肚白色的天幕,颠颠地踩上了甲板,踩过颤动的跳板,上了岸。岸是极荒凉的一大块,灰蒙蒙地迎接着白蒙蒙的天空。然后,太阳一点一点升起,天空一点一点明亮,最后亮成了蔚蓝。蔚蓝的天下是淡褐色的土地,枝条稀疏的树木立在廓落的天地间,枝条划在蓝天,几乎什么也没落下,只有一些极细的影子。还有一个新起的坟堆,插了一举雪白的幡,在风中舒慢地飘舞,很久很久不退出视线。扁担在表叔肩上“吱吱”地扭动,鞋底擦着土路,刻下花样,随即又被浮土薄薄地遮没。表叔与表嫂说着一些要过许久以后才能为她了解的事情。
“好乖好乖的一头小牛牛吧!”表叔说。
表嫂便撩起衣襟擦泪,泪是粘在眼角上,落不下来。
“海达牵它走,它不动。我表哥说话了,我表哥说道:‘走吧,小牛牛,乖乖的,好好的,’它才动了,随海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