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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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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睡在黑暗里,父亲的手摸索着母亲的手,他们像孩子一样手牵着手躺在黑暗里,他们逆着那条生命的路程想去,想到了许久之前的那个大致的时期内的某一个夜晚,所有夜晚包括那一个夜晚的欢乐,一起朝他们涌来,潮水般的,山洪暴发般的,他们被攫住,被淹没,他们无法自主,他们身不由己,刹那间被卷走了。

她孤独独的一人躺在床上。躺在床上,可望见对面楼房的一角窗户。兄弟姐妹们早已嬉闹得累了,入了梦乡。这黑不到底的黑夜总叫她不安,她被微明的天光托着,沉不下去,沉不到安眠的底部。她浮着,没有东西遮蔽她,她失了遮蔽,她就像裸着似的,周围全是侵袭的危险。她须得将自己坚壁起来,可是她手无寸铁,没有一点材料。她失了保护,连梦都做不稳妥了。她本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失了做梦的机会,她不由怅然若失。有时候,她依然会做梦,却总是无端地被打扰。从梦里突然惊起时的那一阵心悸,使她再难安眠。她的梦被无端地击了个粉碎,她便只能在白日里,清醒的时刻,再继续编织她的梦境,拾起夜晚里梦的碎片。她竟白日里也做起了梦。一旦是这样的时刻,她就变得木讷而迟钝,连目光都空洞了。思想退到了目光的最深最隐秘处,她如睡着了一般。夜里她睡眠里做梦,日里,则是在梦中睡眠。可是,她却连做梦的材料都缺乏了,她的梦随了她年龄一起增长,须有越来越多的材料,她无以编织她的梦了。她的梦如同游云般从她头顶走过,待她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了。她的梦只是茫茫一片,她在这茫茫之中,沉沉欲睡,昏昏欲醒。她很想好好地做一个梦,她四处搜刮似的寻找她梦的题目和材料,犹如一个山穷水尽的小说家。这一天,她坐在后门口剥毛豆,听见几个邻居女人在说一个悲惨的故事,是关于“洋开花和小白菜”的故事。等她长了很大以后,才知道这故事叫做“杨乃武与小白菜”。她以她聪敏的头脑很知道这两种蔬菜实是两个可怜的人,并猜测到“洋开花”是男人,“小白菜”是女人。女性的名字里必有“小”字,这是被她无意识却准确地感觉到的。这故事被那几个女人落着眼泪,断断续续,絮絮叨叨讲着,她们重复着其中一些最最悲惨的片断,比如小白菜脱光了衣服滚钉板的片断。女人们打着寒噤,咒骂着,叹息着,无穷止地反复咏叹似的描述这个情景,她们的眼泪是成串地落在弄堂的水门汀地面上。她深深地被刺激了,她心里忽然地洋溢起一股不仅是恐惧,不仅是嫌恶,也不仅是快乐的感情。这一股感情激动着她,她突然亢奋起来。这是她来到上海之后与之前都少有的亢奋。她身体内有一根极隐秘的神经被触动,犹如一根琴弦被拨响。她的眼睛竟闪烁起来,她尖瘦的面颊病态地红润起来。她屏住了呼吸地聆听着那几位女人反复地讨论,她们那样精致入微地剖析着这一个细节,这个细节的前因后果都隐没了,它高高地凸现着,它成了故事的全部,全部的故事。女人们终于“呼啦”一声地散开了,剩下她独自一人坐在后门口,守着一碗剥干净的绿色的毛豆,望着弄堂里的小孩做着奇怪的捉人的游戏。她的弟妹也在其中,比别人更尖声更兴奋地叫嚷,满脸流汗,眼睛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每当处在被捉的形势下,那捕捉的手马上要触到他们的时候,那叫声与目光便更为热烈。兴奋、紧张、恐惧、欢乐,全集于这一瞬息,叫声是突兀而锐利,如一片金属从玻璃上划过。好比金属从玻璃上划过似的划过她的心,她的心紧缩起来,她似乎也已参加进了这一个奇怪的游戏。她空前地为这一个游戏感染,这游戏里有着一点什么,正合了她此时此地的心的悸动。

从此,她有了做梦的材料,无论是黑夜还是白昼。她常常梦到她也如“小白菜”一样,裸着身子在一片无边的钉板上翻滚,为了她所不明的原由,并永远得不到解脱,因那钉板是无边无际的宽广。这一个残忍的细节成为她夜梦与昼梦的核心,环绕着它,便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故事。她很奇怪,很不可解地生出了一种自虐的心情,她演绎出许多自虐的故事,她以这些故事鞭笞她的心,受了鞭笞的心在剧痛地激动之后,便温柔地安静了下来。她还以这些故事充实她这贫乏而寂寞的日子,贫乏而寂寞的日子因这些怪诞的故事而有了色彩。如不是有了这些故事,她许会在这孤寂而又骚乱的日子里沉沦,现在,至少是在这一段时期内,她没有沉沦的危险了。

妈妈是一家小业主的独生女儿。老夫妻开了一爿烟纸店,省吃俭用,积蓄了一小笔钱为女儿买了一些火柴厂的股票,这家火柴厂虽没有大的前程,却十分稳定。老板是他们家一个很远很远的远房亲戚,这样似乎就更可靠了。后来,火柴厂公私合营了,股票也还认账。于是,女儿每年都有一点点股息的进账,虽是非常微薄,可是却足以帮助他们维持一份小康的生活。女儿虽未受过多大教养,却也是千娇百宠的小家碧玉,在家时是父母疼,出嫁后是男人爱。男人是普通的职员,除了一份固定的薪水,没有额外的进账,这自然是一个谦让女人的原因,可是也不仅是顶重要的原因。他确是喜欢他的女人,喜欢这个女人做他的女人。因高高大大的他,女人却是小小巧巧。因小小巧巧的女人,总是要违拗他又总是违拗不过他,他总是需要经过一番争取才可最终得到这一个女人。这一番争取不那么容易却又决不困难到要使他投降,它恰恰仅止困难到将他的欲念扇动得十分热情。这一个女人总是恰当其时地败下阵来,从不使他热情的欲念落空,反使他心中升起无穷的温存。那温存在风暴涤荡之后予男人予女人都是慰藉和欢乐。他是百般的温存,他对她是百般的体贴,她是他的皇后,他则是她的奴仆,他是迄至那个时刻为止的她的忠心的奴仆,而在那一个时刻里,他便做了皇帝。然而,因为这一个时刻是这男人与这女人关系中最重要最本质的时刻。有这一个时刻,才有其他的时间,无论这一个时刻多么短暂,那余下的时间是多么久长。这是决定性的一刻。于是在这决定性的一刻里,这男人与这女人便定下了乾坤。可他对她是百依百顺,百般地体贴。在最困难的时期里,都为她每日订半磅牛奶,她总是独享这半磅牛奶。有时候,被孩子贪婪的目光逼迫不过了,就在他们的泡饭碗里每人舀上一调羹。这样地享受父母和男人娇宠的女人,往往是不懂得娇宠孩子的。她似乎是一辈子也难为人妻母,而却永远地为人女儿。她太过于专注享用宠爱,便分不出精力与聪敏去学习爱别人、爱孩子。每一次生产于她都是一场酷刑,她来不及留心体内与胎儿一起培育着的母性。这母性被她忽略掉了,从来得不到注意和培养,便自生自灭了。她被分娩的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是死了几回然后又生还。而她死了几回又生还却一无对生命神秘的感应,她白白地出生入死而一无所得。她的位居中游的思想和智慧全为怜惜自己占满,她怜惜自己因为旁人怜惜她而愈演愈烈。他伴着她几下地狱几回人间,他除了他娇小可人的女人,忽略了其他的一切,父爱在他心里同样地自生自灭。他们两人只顾着相亲相爱,生死相依,别的一切全不在他们视线以内。所有的孩子,全是奶妈带大,略大一些以后,又交外公外婆照管。他们的楼梯拐角处的朝北的亭子间里那张小小的床,便是他们极乐的方舟。他们总是匆匆地度着一日里其他的时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缩身其间。然后,人世间里所有的烦恼便都消失殆尽,惟有极乐与极乐。

四个孩子睡在朝南的大间里,还有一个时常来又时常走的外婆。在外婆时常不在的日子里,这里便失去了最起码的管辖。他们总是吵闹,他们以那一种她不能了解的奇怪的语言吵着一些她同样不能了解的奇怪的事情。他们因为她不能了解而十分的骄傲,炫耀般地越吵越烈,却决不打将起来。这只是一场表演性质的口舌。她惊奇她的两个兄弟也如妹妹那样巧舌如簧,他们灵巧地绝不重复地无尽地来回,千变万化,婉转曲折。有时则又永远地重复一个字眼或一个短句,以相同或不相同的语气将这个词语互相抛掷,在千万遍的重复中表达了绝不重复的意义,这是一种反复咏叹的手法。他们还会完全放弃了语言,只用感叹的声调,竟也可有数十数百个回合。她是完全抓不住要领,越发地糊涂,想不听也不成,他们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亮悦耳地回荡,缭绕不绝。决不会有人来阻止他们,亭子间里的父母早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左邻右舍也早已习惯了这家儿女们的游戏。她困惑得了不得,茫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料却引得争吵双方注意。他们望着她茫然地来回转脸,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笑软了。一边笑,一边互相地使着眼色。她这时方才恍悟过来,其实,他们是一个同盟,他们的对手是共同的,这一个对手便是她,她是他们共同的对手。她看着他们在乱七八糟的床铺上笑得打滚,心里又气愤又屈辱,可她决不会流泪,也不会相骂,她只是极其鄙夷地扭过头,不再看他们。然后,就听见他们齐声朗朗地唱起了歌谣,内容是关于一个乡下人不会说上海话的故事。她心里孤苦得要命,可却不肯示弱,只是严峻地扭着脸,任他们在她背后扮出种种怪相。其实她是太过于认真又太不随流了,她看不出他们其实心里是希望她也参加进去,与他们合伙。他们其实是在引诱她,招徕她,他们是很乐意与她一起游戏的。他们内心里是很与人为善,极爱广交朋友。只可惜他们从来缺乏好好的教养,不会大大方方地行事,倒学了乖张和促狭。事情就是这么复杂,又是这么简单。本来,凭着她的聪敏是完全可以领会,如若她再有一些灵活,大概也就会与他们搭上话,只需搭上了话便可参加进去了,一旦参加进去,她便可做他们的领袖,带领他们做一些别样的游戏,因他们其实是没有主见,极愿意受人领导,接受别人的意志,可惜他们没有机遇。然而,她太缺乏灵活,且又固执又紧张,她完全不能与他们对应,她以她那极不自然的骄傲与强硬对峙于他们,这才真正地惹起了他们的反感。于是,便失去了与他们合伙的最初的也是最好的机会。从此,他们将要在很长的时期里对峙着,尽管这是她不愿意的,更是他们不愿意的。这里的形势几回几转终成定局,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也已停泊,停泊在风平浪退的港湾。一整个世界都隐没了,只有他们这一个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孩子的母亲。孩子的父亲和孩子的母亲置身在了寥无人迹的孤岛,什么都不会妨碍他们,他们尽情尽欢。他们从来想不起他们的尽情尽欢会播下生命的种子。他们对他们播下的种子无可奈何,犹如孩子对自己的出生不能负责一样,他们也一样的天真地觉得无法负责。可是他们都是极善良的人们,他们很豪爽地收容了他们的孩子,收容他们的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像是仁慈而博爱的上帝。他们给予孩子的决不少于其他父母,他们以为应该给予的,他们都给予了。然后他们才能心安地驻扎在他们的孤岛与方舟上,否则,他们便也无法尽情。

孩子们永不会知道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所在的那一个世界,孩子只以为他们是早早地睡了,并且为他们这样早早地并且沉沉地睡眠深感幸运,他们获得了充分的自由。他们也是同样的非常快乐,非常尽情。他们觉得生活真是太美妙太美妙了。父亲和母亲所在的亭子间与他们的前楼相隔了短短一段走廊和寥寥几级楼梯,这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他们好像处在地球的两极。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彼此也毫无了解的兴趣,他们却是同样的快乐,同样的自由。

而她是处在这两个世界的外面,她哪一个世界也进入不了,她哪一份快乐也领略不了,她是很孤独的了。她就坐在自己的靠了窗的床上,望着窗外发呆。通过这扇窗户,正看到前排楼房的北窗,窗与窗离得那么近,趴在窗台可以闲话,还可以用一根竹竿传递东西,就像三楼的那个男孩和对面三楼的那个女孩一样。他们像钓鱼似的,将一些纸头、铅笔之类的东西系在竹竿上,传来传去。她看不见三楼的男孩的面孔,也看不见对面三楼的女孩的面孔,她只看得见对面三楼的窗户里边,伸出的一双白白细细的女孩的手腕,那双手颤悠悠地举着一根青青的竹竿。在颤悠悠的竹竿下边的二楼的窗台上,晾了一双长年不收的布鞋,主人也许早已把它忘了,它一直在窗台上面,风吹日晒,渐渐地变了颜色。在那被遗忘的布鞋旁边的窗里,时常活动着一个老太,她常在窗前走动,坐在窗前做着什么,那窗户下面大约是放了一张桌子的。她看着这些,心里莫名其妙,茫然不知所以。这么多的人,相距得这么近,伸出手便可触到。可是,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做?一无所知。她一无所知,每扇窗口都是一个谜语,却又几乎没有解答的线索。她对她周围的世界没有一点了解,没有一点了解的线索。她又孤独又紧张,一颗心永远高悬着。她高悬着一颗心望着这个世界,这世界全由石灰粉白的墙壁划分了,她就像囚禁在许许多多格子中的一个格子里,她使劲地昂头,才可透过狭小的窗洞越过对面的房顶,而看见窄窄的一条蓝天,被裁割了的蓝天像一条蓝色的纸片,那么脆弱而又虚假。她闷得要死,她成天地坐在床上,脑子里塞满了她无法思索的思索,犹如一个痛苦的哲学家。她的目光整天在对面楼房爬满水迹石灰剥落的墙上攀援,沿着错乱的裂纹和整齐的砖缝。墙是那么坚不可破,虽然年头已久,她的目光永远地受阻,没有穿透的希望。虽然没有穿透的希望,可却经受了磨练,培育了非凡的洞察力,她竟能够洞察她的父亲与母亲,她从极其平凡琐细的日常生活中提炼了线索,每一点平凡琐碎的细节都逃不脱她锐利的经受了磨练的感觉——母亲的脚步在楼梯上响起,早几分钟进门的父亲便跑步似的送去拖鞋和洗脸的毛巾;早饭桌上,母亲在每人的泡饭碗里舀下一调羹的牛奶,牛奶和着焦煳的泡饭,发出怪异的香味;每日早晨,亭子间的司必灵锁神秘地跳开,父亲走出门来不无造作地空洞地咳嗽……这一切全在暗示她,她的父亲与母亲之间进行着一个古怪的秘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实际是过人的聪敏,且又肯动脑筋。就在她窥探到她的父亲和母亲有一个秘密的时候,她与她的父母之间便有了深深的隔阂。而她的父母分明也感觉到了她的窥探,他们的秘密被她识破,如同被她抓到了短处。他们在她的面前便惶惶地不安。父亲为母亲送拖鞋的步态竟不自然了,母亲分牛奶的调羹会在她的碗边迟疑,那司必灵锁的启开更为小心因而便也更为突兀和鬼祟,那咳嗽声则因过分的不自如倒反弄假成真。她的在场使父母觉着压迫,他们不知不觉地有些躲她。她的无言而又无形的审视终于离间了她和父母的接近,她成了个没父又没母的孤儿。而他们又必得在一个屋顶下活动,他们连称呼都成了问题,就总是不叫。他们拘束得痛苦,全靠另几个儿女从中周旋。那几个儿女幸而是麻木而乐天,无根无由的总是快乐无比,创造了喧哗的气氛。如若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单单剩了她与父亲,或是她与母亲,或是她与父母两位,气氛便陡的紧张起来。而他们又都一致地不愿正视现实,自欺欺人地以为都很轻松,于是便坚持着不走。然而最终还是坚持不下去,只得逃遁。逃跑的总是她的父亲和她的母亲,她是一如顽石那样沉默和坚强,其实她内心是紧张得几乎崩溃,可她不明白她应该怎么办?即便是愿意逃,却也不知向何处逃,父亲与母亲毕竟有着彼此的合作与支援,不会像她那样一无出路。

当他们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彼此都有些沮丧,连相互的偎靠都觉不很自在,从此身后多了一双眼睛似的。可他们却不愿意交流他们的感想,他们不敢触碰这个话题,一旦触碰他们的欢情便会受了伤害,他们的欢情便再不会美满。他们非但不交流却还要说一些违心的话,为了欺瞒自己沮丧的心情。

母亲说:“大妹妹很听话的噢!”

父亲便说:“比那三个讨债鬼太平多了!”

母亲又说:“大妹妹也很会做,碗洗得很清爽。”

父亲便又说:“比那三个讨债鬼勤俭多了。”

这么一应一和地说着,似乎都隐隐的有一些期待,期待对方能说一些相反的话,却又害怕,害怕揭露了真相,他们谁也不愿揭露真相,他们谁也没有勇气揭露真相,便只好这么蒙混过去,继续演绎着一场骗局。幸好他们都不是太过认真的人,有几分难得的糊涂。心里却总堵着个什么东西,不太舒畅,有的时候,他们会有一点绵绵的后悔,后悔那一个很久以前的夜晚。可是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夜晚,他们是再也记不清了,这一个夜晚和其他许许多多同样或不尽同样的夜晚混淆了。他们只能推算出一个大致的时期,那一个大致的时期里的某一个夜晚,便是这一条生命启程的日子。除了创造这个生命的男人和女人,再没有旁证,而他们却模糊了记忆。一切皆已混沌,惟有那生命真实而确切,并日益壮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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