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1 / 2页)
“那可不是!”拽子睁大了眼睛,好像他是世界上最最天真无邪的孩子了。
“要说吃亏,我是最吃亏了。我本来也就想吃亏就吃亏了,吃进算数。”
“小齐你,我们大伙儿都是知道的。”拽子这样鼓舞她。
“可是有些人就是不想太平啊!”她的火又上升了。
拽子便往下安抚她:“算了,算了!”
就在麦收的季节里,以龚国华为首的这一个小小的公有制集体里,开始分化与瓦解了。
事情似乎是从那一个名叫魏源生的男生和他的三十个腌鸡蛋开始的,事实上,危机是与这一个集体户生而俱来的。当大家从上海下来的时候,其实每一个人,或多或少地都带了一笔私有财产,这是谁也不曾公开的,甚至包括了龚国华。因有了这笔小小的或多或少的资产作底,那些少油没盐的惨淡的日子才有了指望似的,比较容易打发了。这笔资产给了他们各人一线光明的希望,在那些饥肠辘辘的夜晚,他们的精神会餐便可有一些切实的依据。而也正因为他们可进行经常的精神会餐,他们才都各自将一份财产完好地保存下来,而没有及早地挥霍。他们如一个个守财奴一样,牢牢地守着那么一点财产,白日做梦般地度着饥荒。而这笔宝贵的财产却一无增加的希望,他们没有收入,惟一的收入便是前半年里每人十元的伙食费,他们贪婪得竟要去打这活命钱的主意了。无奈这十元已经合伙,每个人便都觉得在这合伙中吃了亏。于是,谁吃得多,谁吃得少,吃肉的日子里,谁多了一块,谁少了一块,便成了每个人耿耿于怀的心事,尽管碍了面子嘴上不说,心里却一清二楚。因这些共同生活中很难避免的不等现象,使得他们不约而同地渐渐取消了一月一次的吃肉。他们只有将开支压缩到最低限度,才可使不均等的差异压缩到最低限度。他们便越过越苦,甚至连一棵白菜都不愿去买,全凭着左邻右舍送来的半碗臭豆子或者一碟咸菜下饭。在没有人送咸菜和臭豆子的日子里,他们便吃白饭拌酱油。到了末了,连酱油也被他们列为奢侈品,不再去打。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成日觉着肚里的空旷。幸好,他们本都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并非养尊处优,紧勒一下裤腰带,也可将这日子勒过去的。只要他们各自那一份小小的财产得了保护,只要没有亏吃,便可告慰了。
而魏源生却有些熬不住了。这一个会计师的独生子,肠胃的积存原比任何人都要丰厚,因此也少经锻炼。数月清汤寡水,他的胃壁便很脆弱。他比任何人都不堪忍受这饥荒,他本是一张剥光鸡蛋的白白胖胖的脸蛋枯缩了起来,竟有了少许皱纹,他连头发都缺了滋养,枯黄稀落下来。他情绪十分委顿,精神会餐已不足以使他振作,对于那笔他比任何人都更丰厚的资财的浮想,也无以安慰他了。而比这白饭拌酱油的生计更不容他忍受的,则是这一派个人利益毫无保障的公共生活。他们就这么袒露无遗地毫无障蔽地生存活动在一个屋顶之下,没有一件东西可以绝对属于个人。因直到这时候,他们还极要面子,不能够撕破温情脉脉的面纱。任何人都可在任何人的饼干箱子里捞一把饼干或者糖果,任何人都可在任何人的牙膏里挤一段牙膏。这是与他从小出生并成长的那一套一居室里的生活相去实在太远。他们是连隔壁的邻居都不常照面的,他们不知道他们隔壁究竟住有一些什么样的人和故事,就如隔壁的人们无从知道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和故事。他们从不互相侵犯,从不互相干扰,他们不轻易同别人说话。假如有一件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被风吹落,飘到下一层的阳台,他们便会无限抱歉地,挑选一个最合宜的时间,彬彬有礼地敲门。他们决不会冒昧走进门去,穿过一个客堂间兀自走向阳台,他们只有等待主人拾起那衣服交还他们手中,然后他们再将反复地道歉数次。住在他们那一幢老式的、陈旧的、墙壁已开始剥落石灰的公寓大楼里的人们,将你的和我的分得十分明白,犹如墙与楼板将他们各自为阵地分隔开来一样,他们之间决计产生不了一点混淆。小小的时候,魏源生在班级里交到了第一个小朋友,有一次他们交换了礼物,一支带橡皮头的花杆铅笔和一支也带橡皮头却没有花的铅笔。当夜,便遭了母亲的查问,母亲责令他次日就必得换回。要好归要好,东西是不可随随便便地赠送与接受的,以后要不好了,免得算不清东西,而东西算清楚了,也不会不要好,不要好往往是从算不清东西起因的。母亲的劝诫里更深一层的处人处世哲学,是不能为小小的魏源生懂得的,可他却受了打击。这是他第一次受了打击的交友,留给了他不知怎么带了些伤心的屈辱的印象与回忆,像一个小小的伤疤似的。很长时间他不忍回首。似乎是为了避免对它的回忆,他很长时间里不再热情地交友。他与人相处,总是恰到好处便停了步骤,留下一个礼貌的距离。这段距离在较长一个时期内,令他觉着孤独,惶然不知所措。可渐渐的,他却因了这距离而深感安全和自由。他所环身的那一周空白的地带,为他营造了一座城池,犹如那一座他从小寄生的公寓,他藏身在内,十分自在。他可将他所有的,独属他个人的财物与心情一一安置,独自个儿地享用,决不使其浪费,他精打细算,无论在物资上还是情感上都确保收支平衡。而他所居身其间的这一座安全的城池,却在龚国华领导的部落式的集体户里遭了彻底的摧毁。起初的日子里,因人地生疏,与同伴们相依相助,并不使他对这公有制的生活反感。而时日过去,他渐渐稳住了阵脚,镇定下来,对这陌生的环境完成了初步的探视。他这才猛省到他的损失的惨重了。他越来越无法容忍这种生涯了,他视这种生涯为强盗的生涯,他几乎觉着他们都在堕落。他憎恶这堕落,又无力反抗。而他终要作一点小小的反抗了。他最先的不为人知的反抗,便是对他床铺的改造。他本是睡在里墙的一边,他就将床拉开一些,与墙壁之间留下一条窄窄的走道,然后,挂起一顶帐子,背朝外,口朝里,于是,他便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他将他的两只板箱靠了墙角摞起,箱子上压了一块玻璃,玻璃下放了两张年历片,这小屋便有了一些装饰。如此这般,他睡在里面,才觉着微微的安慰。可是时至那日,他终究还不敢独自在里面吃东西,有了东西,他还须钻出“小屋”,与大家共产分享。一直到麦收的季节,他才动了腌鸡蛋的脑筋。
他是实在打熬不下去了,在他自制的小屋里的独处的时光,则又培育了他的勇敢。他在他独处的天地里,得了保护的,才又渐渐地找回了往日里的自己。找到了自己,他方才有了行动的自信与勇气。在那过去的三个月里,人与人毫无障蔽地厮磨,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扮演着一个陌生的角色,角色没扮演好,自己倒要丢失了。现在,他又回来了。他躺在小屋里,运转着脑筋,他发现自己的脑筋还管用,还可生出灵感。黎明时分一声遥远的鸡叫,他便想到了鸡蛋。他想到,每日里吃一只盐鸡蛋有什么不可呢?好比得了病的人每天吃一片或几片药片。吃一只鸡蛋与吃一粒药片究竟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况且这是吃自己的,并不是吃任何别人的。这计划在他独自个儿的冥想之中,坦坦荡荡,磊磊落落。而当他一走出他那自辟的天地的时候,却陡然地有些退缩。可是面对了一碗连酱油都不再有的白饭,他只得重鼓勇气。他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他当厨的白天里,去到民兵营长家,买了三十个鸡蛋。他将鸡蛋掩在书包里,紧紧地系上带子,溜似的走出营长家,营长女人在身后大声叫他慢走,他来不及回答就窜下了台子。他禁不住地东张西望着,活像一个大白天行窃的没有魄力的贼。他又溜到供销社里称了一斤盐,以后的事情便是要物色一只不大不小的坛子了。当他从隔壁的拽子女人那里,讨得一只破了口的罐子,提到他的小屋里,塞进床肚的时候,满庄子里都知道了他从民兵营长家买了三十只鸡蛋,甚至五十只,七十只鸡蛋。有人从门前走过,便要问道:“炒鸡子儿哪!”又有谁家的女人特地来到屋里,询问还要不要鸡子儿了。到了收工的时候,张达宏很激动地跑进门,满心以为有一顿改善了的伙食,却是一场空欢喜,便极不识时务地问道:鸡蛋在什么地方?然后,齐小兰和龚国华也到了,以疑问的目光望着他,他只得喃喃地说明,这鸡蛋是他自己买的,如果他们也想买,谁家都很愿意卖的。说罢这些话,他便镇定了,而其余的人都像是羞惭了似的,纷纷避开了目光,各自走到一边,去嚼一碗白饭。这一餐的晚饭是特别的无味,并且沉闷。谁都没有说话,连多嘴多舌的张达宏也安静了下来,拽子挑来了水,水倾入水缸的声音,在这尴尬的静默中,几乎是汹涌澎湃的。拽子微笑着向大家招呼,说道:“吃饭了?”又格外地对魏源生说道:“那罐子管不管?要不管,我再找一个来。”这一句问话,使得气氛陡地紧张起来,屋里人几乎都要闭过气去。不想,魏源生却和蔼地回答:“很好,就这个。谢谢。”拽子说了声:“不谢。”悠悠地担了副空水桶走了。这于魏源生,等于撕破了最后一层脆弱又虚伪的幕幛,他便彻底轻松下来。吃过饭,他刷净了锅,先煮蛋,再煮半锅盐水,将蛋浸在盐水里。这是他从善持家务的母亲那里得授的简易而速成的腌蛋法。他一边做着这些工作,一边轻松地吹着口哨。他的口哨声,在寂静的空荡荡的屋子里到处回荡,刺激着纯洁的灵魂。数日过去,那盐水浸透了蛋壳,他开始吃蛋,每日一个。他总是盛了满满一碗饭,钻进帐子后面,然后,那纱帐里便传来了清脆的敲击蛋壳声。那蛋壳轻微的碎响具有一股强大的穿透力,任凭怎么喧闹依然清晰悦耳。不甘落后的张达宏终于也步了后尘,他先向妹妹张达玲打了招呼:“你要吃,你就去买,民兵营长家的鸡蛋多得很。”然后他便向营长的女人买了同样的三十个鸡蛋,同样地称了一斤盐,同样地腌浸了数日数夜,同样地每日吃一个。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不具备一点点创造性,他全是依样画葫芦,思想很不解放,大大的不如齐小兰。齐小兰此时此刻才从箱底里翻出一筒卷子面,却原来,她早已埋下了心机,瞒下了财产。她只需到邻家菜园子去掐一苗青蒜,便可下得一碗香味扑鼻的阳春面,她是比谁都经济实惠的了。自此,他们这一个原始共产主义的社会里出现了私有制的萌芽。从历史发展的意义来说,魏源生无疑的是一个革命者了。他如同历史上一切革命者一样,因脚步太快,而将自己孤立了。此时此刻,龚国华要做一个小小的酋长的理想眼看着就要落空。可以告慰的是无论私有制的因素是多么活跃而蓬勃,他们这一个集体户的主体形状暂时还未瓦解,他们仍在一个锅里吃饭,工分记在一本账上,除去各人从家里带来的而外,别的收支仍是全民经济核算。
说话间,就到了割黄豆的季节,他们在此已度过了第六个月,他们的知青补助,是到了最后一月了。他们从此就要凭了一本工分手册度日,这一本工分手册此时此地才呈现出严肃的生存意义。于是,他们不知不觉地都对那一本工分的记载认真起来。凭了工分,他们分到了小麦和夏红芋。隔壁的拽子帮他们切了红薯片,用线串起来晒干。作为酬谢,他们将分得的一堆红薯秧子全部送了拽子去喂猪,小麦则装了麻袋吊在了梁上,既可防潮也可防耗子。他们的房里竟有了耗子,大约是被他们那些稀奇的吃食招来的,他们稀奇的吃食培养了一代摩登的耗子。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无需去动这些粮食,因他们尚有着半月的供给。然后,这一日,他们又分来了五十斤大秫秫。这时节,早已长得不甚茂密也绝不稀疏的黄豆,在夏末的一场大雨中,全部沤成了绿肥,连抢上一季荞麦也来不及了,眼巴巴地望了一湖大水慢慢地退去,而一无所措。庄前庄后又在作着外出要饭的计算,而他们则已着手回家的准备。
“我是想算了,有些人却不想算!”
他只得把话扯开:“这秫秫要不要推了面带回去?”
“不推!”齐小兰气汹汹地说,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地又说:
“回上海用电磨推才推得细呢!”
这一堆从岗地上收获的金黄黄的秫秫,唰啦啦地从他们肩背上落在了屋子当央,齐小兰掸尽了身上的灰土,嘴里衔着一根黑色的发带,双手很灵活地编结着一根散开的发辫。她衔着发带建议道,将这秫秫各人十斤地分了,好带回家去爆珍珠米花过年。龚国华提醒道,这就是秋后的口粮了,分了带回去,秋后吃什么?齐小兰说,秋后就回上海了。龚国华又说,那么还有开春呢?齐小兰冷笑了一声,说,谁愿当口粮谁当口粮,她反正是要带回家去的。说罢,就出门找来一杆巨大的秤,将自己的十斤称了出来。她刚称罢,魏源生就接了秤去,也称出了自己的十斤,张达宏便也惟恐落后地称出了自己的。然后,便只剩下龚国华与张达玲的小小的一堆。龚国华望了地下,脸上露出凄惨的表情,他停了一会儿,对张达玲说,要她把她的也称了去,张达玲却让他先称,她并不着急,说罢转身进了里屋。龚国华犹豫着,下不得手去,齐小兰却一个劲地催,说要还了秤去,别人还等着使哩!龚国华经不住她催,终于接过了秤,将结在一起的秫秫一串一串挂在了秤钩,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悲凉,心里有什么在动摇,纷纷落下了碎片。他终于分出了他的一份,无限委屈地搬到他的床下,秫秫唰啦啦地在他床下铺开。屋子当央,张达玲的那一份显见得要少于十斤,每个人称的时候都放宽了手,那几穗秫秫躺在偌大一片灰暗的泥地上,显得十分寥落,而又十分触目。每个人都极力回避似的,装作看不见它,它极不方便地躺在屋子中央,却没有人将它挪一挪地方。直到晚上,张达玲将它们收拾到自己的床下,大家才都松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一旦平静下来,就开始作一些精细的计算。首先进行这计算的是魏源生,他从龚国华处取来工分册,钻在他的小屋里统筹了半夜,才发现他是大大地吃了亏,他每日里是八分半工,而齐小兰与张达玲仅只八分工,凭什么要以各人十斤来平分秫秫?他再也睡不安宁。他决不会想占别人的便宜,可也决计不会让人占了便宜,因不让人占便宜他才不想占人便宜,他不想占人便宜也为了不让人占便宜。这是真正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因了这哲学,他们才得以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地理直气壮地生活,他们才得以不卑不亢地做人,他们才得以精心设计自己的一份生趣,他们才得以万无一失地沉浮于世。而他只是他们这一个家庭世代承继的一个小小的环节,他是承前启后的一个环节,这会儿,他好像有一种很惭愧的心情,有负使命似的。他想将他的想法公布于众,可他又极怕伤了和气。他毕竟是初出茅庐,还不知应当如何不伤和气地捍卫自己的利益。他放弃了开诚布公的计划,想着与龚国华私下谈谈,可他立即想到,龚国华会以一番不切实际却又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将他抵挡回去。还会对他产生不好的看法。他又推翻了这一个计划。这一个夜晚,他过得十分折磨,愤愤不平又惴惴不安,可他终究是他们魏家的后代,这一点小小的困难还不至于难倒他,于是,到了黎明的时刻,他便很安宁地睡着了。
早晨起来,他蹲在还未切片的红芋堆前,挑选了半顿饭的工夫,然后就提了大半箕子的红芋站了起来,个个红芋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他堂而皇之地将红芋提进屋子,穿过屋子当央的空地,提进了他的小屋。一屋子的人都瞠目结舌,连伶牙俐齿的齐小兰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而她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到了午饭的时候,她也蹲在红芋堆前挑选起来,接着便是张达宏。张达宏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几乎都是盲动的。他是盲目地不愿吃亏,要步步紧跟,不像魏源生是有着哲学的意义,他只是生怕落伍而已。齐小兰则是一个又聪明又要强的女孩,她的行动有着挑战的意味。他很明白魏源生这么做其实是向他们,尤其是她发表一个声明,声明他是多劳多得。她紧接着在心里跳出的念头便是:她工分虽少半分,胃口却要小得多,这么一想可不得了,她也是大大吃了亏的。而她又不如魏源生含蓄有修养,她心里所想的,全忍不住要宣泄出来,否则她要憋坏的。她一边清理着红芋,一边就开始絮叨。魏源生听得清清楚楚,却一言不发,显示了极高的涵养。他躺在自成一统的小屋里,看着一本残缺不全的《三国演义》,十分地安恬。他对齐小兰非但不气,倒有几分感激,因为她说出了他不敢说出的话,因为她帮他将早已想开诚布公的一切开诚布公了,这时节,齐小兰简直成了他魏源生的喉舌。她勇敢而忘我地在为魏源生开创一个崭新的也是陈旧的生活形式,将原先的那种强盗生涯砸烂了。他万分惊喜地发现,他们这一个集体户将开始一个新的秩序,或是说将恢复一个旧日的秩序。他本还不抱指望在本年度完成这一转变,这会儿却全由了齐小兰的勇敢将提前完成。他无忧无虑地躺在蚊帐后面,旁观着这一场变法。屋里所有人都沉默着,张达宏对这显见着严重了的形势感到十分的不适,盼着这一切早早地结束,他极不情愿一个夜晚在这样严重的气氛中度过,这于他简直是一种人生的浪费。他无比怀念早先的快乐的日子,打牌,耍赖,分食并争夺鸡子饼,一起和和睦睦、战战兢兢地出去撒尿,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却不知怎么悄然流逝了。他有些伤感。但他的伤感很不过分,绝不会伤身,他尚还抱着希望。他以为这一个沉闷的夜晚一旦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便又会到来。他若不抱希望,便会对一整个生活都起了疑心:生活为什么要这样无聊!生活有什么权利要这样无聊!他无聊地将一撮旱烟,用纸条卷了又卷,终于也没卷成形状,旱烟却已揉成粉末,撒了满床。旱烟是向拽子讨来的,拽子这会儿正坐在齐小兰跟前,帮她搓着秫秫粒儿。因她没有人搭理,便自觉承担起听众的角色,作出简洁而诚挚的反应。
“在一起过日子,谁不吃亏?谁都吃亏,要吃不起亏,就不要在一起,分开好了!”齐小兰渐渐平静下来,冷笑着说。
“那是。”拽子点着头答道。
“可是有些人就是不懂道理,多赚了半个臭工分,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世界上有这种事情吗?”齐小兰得了支持,反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