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1 / 2页)
她求援地轮流望着他们,女人昂了头思索,她昂起了的侧面竟还十分姣好,她原是十分的年轻。男人低了头沉吟,脸隐在了灯光的暗处,烟袋一明一亮。她好像是给他们出了难题,他们沉思了良久,又不约而同地向她回过脸去,说道:“不近的路哩。”男人的声音与女人的声音合在一起,犹如一句谐调的和声,十分美妙,她浑身上下软绵绵,热烘烘的,身体经了极度的紧张与疲劳放松下来,竟如醉了似的发困,她懒得动弹,甚至懒得张嘴,坐在板凳上听他们说话,由着他们裁决,她自己已没了主张。
女人说:“在此住一宿,明早再走路吧!”
男人说:“明早再走路,在此住一宿吧!”
是一个无风的天,船靠码头时分,已是夕阳西下。小小的石砌的码头,凝聚了一撮余光,船便向着那金碧辉煌的斑点驶去,呜呜地鸣叫着。她站在铁链拦起的船的出口,望着那余光的凝聚点渐渐地接近,就在接近了的那一刹那金光陡地暗淡了,挥散了,呈现出灰色的石码头,码头后面是平缓的荒凉的河岸,有着小小的孩子从上面走过,肩上背了柴草。江水涌动着拍击码头,铁链子解开了,她第一个跨出去,走上了跳板,跳板弹击着她的脚掌,她腾腾地走了过去,抵了岸。苍茫的天空笼罩着辽远的河岸,河岸静悄悄的。背草的孩子走远了,看不见了,上岸的人,零星散在了空寥的岸上,独自走去了,分离得越来越远。她想着,要走着去金刚嘴了。她整了整书包带,掂了掂旅行包,然后想着:只有走着去金刚嘴了。想着要徒步六十里,她并不发愁,相反还有些微的快乐。独自一人,在暮色静默的护卫中走路,于她有一种奇异的感动与安慰。傍晚的风和煦地吹拂着,她心里平静又开阔,她吁了一口长气,迈开了脚步。在她迈步的时候,她身后码头上的船呜呜鸣着,在岸边旋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渐渐地开走了。
她走上了高高的堤坝,沿着堤坝向东走去,暮色如一张巨大的网,渐渐地,悄悄地,降落下来,罩住了她,她却感到安全和温暖。在拥挤肮脏的车厢与船舱里蜷曲了一日一夜的身体,如今又与柔软而富弹性的土地接触,活力陡然恢复了,冉冉地在体内升腾。她的脚步有力地踩着道路,将那道路一步一步向后踩去,那路是自行地向后一步一步退去,她则是自行地一步一步前去。额上微微地出了汗,在风的吹拂下沁沁的凉爽。她下了堤坝,沿了坝下的大路走去,暮色越来越严密地封住了她,她竟看不清前后二十步路远的地方。她只听见在那灰色的幕障后面,有叮叮当当的铃声,一架大车在走着。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叮叮的铃声,得得的蹄声,偶然的“吁吁”的轻轻的吆喝声。有了这架大车隐身的陪伴,既解了她的寂寥,又不会打搅了她。路边已经发了芽的树,幢幢地擦肩而过,她的心绪出奇的好,她少有这样的好心情,那心情明净得几乎没有一点杂质。她甚至很想唱一点什么,而她是什么也不会唱。她极想唱点什么的时候竟发现她什么也不会唱。她只想得起来,极小的时候,在小学里学过的一支如今可算得上古老的歌:“今年沙也沙,我比谷子高!”她一张嘴,发出了一个古怪的音,却将自己也惊了一下。那声音在这寂静的独行的惟有牛车的铃铛作伴的傍晚里,突兀且又森森然的,她沮丧地住了口,十分害臊,前边暮色里的牛铃依然不紧不慢地叮当,叮当。暮色更黑暗了,她将旅行包托上了肩膀扛着,一步一步走。她头脑里什么也不想,既不想刚来的地方,也不想将去的地方,她独独只享着行路的节奏里的一种音乐般的快乐,虽然她如同不知如何唱歌一样也不知什么叫作音乐,可那脚步与道路有规律的摩擦所形成的永动的节奏,已为她轻松地掌握,那是如歌的快板。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已渐渐地迷了方向。她在岔路口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越来越远地离开了通向她目的地的那条,那条路上走着惊蛰以后第一批苏醒的昆虫,如同在举行着一个盛大的庆祝集会。她却走在了另一条路上。不知什么时候,那叮叮的铃声悄然消失,月亮却升了起来,照亮了大路,将第一阵降落的雾气照得透明,她看见了路边的田地。田地上,这里,那里,有着新挑来还未撒开的粪堆。路上就她独自沓沓地走着,脚步陡地清脆起来,天地忽然地旷远起来。她独自一人行走在旷远的天地间,她如同原地踏步一样地行走,她好像被这旷远巨大的天地不留情地攫住了,她的心里转眼间充满了渺茫与虚无的情感。而她还须一步一步走着,苍茫之间,她忽地想不起她的目的地,她忘了她的目的地。那脚步永动的节奏打乱了她的思索,她的思索因合不上脚步的节奏而溃散了。她放弃了目的地,茫茫然地行走。
月亮升高,将暮色揭起,雾气的粉末般的水珠在溶溶的月光里飘舞,月光如河水似的流动起来,月光如活物一般在活动,她在活动的月光中行走。路边的树枝伸展着奇形怪状的姿态挟持着她,路裂开了深深的裂口,她的脚从裂口上踏过,她感觉到那裂口的边缘尖锐地割着她穿了军用球鞋的脚底。她想起,她要去金刚嘴,她终于记起了她的目的地,去向她的目的地的大路上,昆虫们在作冬季以后第一首欢乐的合唱,她却走在了另一条路上。她这才惶惶然地止了脚步,那如歌的行板的节奏还在催促她的脚步,她的脚步却已停止下来。这是在了哪里?她从未到过这里,她仓皇地四顾着,在极远的地平线上,似有一个隆起的形状,猜想那会是一个庄子。她应去那里找人问一问路,她想到。月亮越来越明亮,星星也出来了,那远处地平线上隆起的地方,便越来越像是一个庄子。她似乎看见了袅袅的炊烟,她应去那里!她想道,脚步便又动了。她重又上路,却失落了方才的节律,她急急地,匆匆地,一径奔向那隆起的像是村庄的地方,她隐隐地仿佛听见了狗吠。路上没有一个人,一个人都没有在路上,笔挺的钻天杨从她的视线里一一闪过,道路是弯弯曲曲地向前,那前方隆起的地方忽而清晰成一个庄子的形状,忽而又模糊,似乎仅仅是一丘孤坟,有几回甚至没有了,不见了,地平线流畅地伸展开去,没有一处隆起的地方。当她已绝望,却又陡地出现,宛如海市蜃楼。
汗从她的背上流泻下来,由着风吹得冰凉,她的腿肚子硬了,肿胀地酸疼,而她的脚步却依然坚定而有力,她迈动着大大的男生一般的脚步,她的每一步都重重地落在地上,好像要在地上蹬出一个凹坑。她沿了这条千回百折的道路,不屈不挠地走去。她走过了一个乱坟岗子,她的脚从一领卷起的席子旁边跨过,她明知道那领席子里一定有一个刚刚停止心跳的或许还有体温的孩子,而她毅然从边上跨过。在她跨过的那一瞬,她似乎看见有成千上万团闪烁着绿色荧光的磷火,朝着她滚滚而来,她几乎被它们包围,而她毅然地走了过去。成千上万团绿光莹莹的磷火便自行让开了道路,让她走了过去。她目不斜视地走着,她甚至从一丘坟冢上走了过去,她宛如走着平常的土坡那样从容地上又从容地下,她不知怎么又重回到了大路,大路前方果然有一个村庄,鳞次栉比的房屋掺着枝条疏朗的大树。这一个活生生的村庄,宁宁静静地在度一个寻常的夜晚。炊烟已经偃息,屋脊的烟囱却还散发着融融的暖意。狗在门前柔和地吠着,女人在屋里温存地骂着。她走进了庄子,走在土路的村道上,这村庄如同所有的庄子一样,有着村道。村道两边是高起的台子,台子上是一排排的房子。这一个庄子里的房子异常的整齐,村道也异常的整齐,整齐的村道旁边的各家的菜园子里,菜畦有如尺子量过一样,一行一行,一竖一竖。她遇不见一个人,家家都在吃饭,门开了,门里亮着如豆的灯火。她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第一条村道走到第三条村道。这庄子共有三条村道,三条村道由着七条巷道打通与连接。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她走遍了一整个庄子没有遇到一个人,她无法问路,她便只有走上台子走进屋,进门去了。
她走上第二条村道,走到第二个巷口,走进那巷口边的第一扇门里。如同所有的乡里人家一样,当门是一张矮矮的案板,案板的两边各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他们相对而坐,将脸深深地埋在一只巨大的碗里,无声地喝着稀饭。他们很久都没有看见她,她站在门口,正对着他们。埋了头喝饭的他们之间,是一盏没有罩子的油灯,升腾着一缕漆黑的烟火,笔直的将他们两人划分开来。他们依然深埋着头喝饭,那巨大的粗糙的瓷碗缓缓地转动,竟没有一点动静。她叫了声“大嫂”,她的声音出奇的嘶哑,他们竟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听见的他们终于抬起了头,放下了空碗,又不约而同地朝门外转过头来,看见了她。他们转过了脸看她,灯光照亮了他们半边的脸,这图景是如此地整齐地对称着,对称得几乎不再像真实的,而像一个梦境。她心里茫茫的,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站着。他们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那女人问道:“吃过了?”
她的声音出奇的柔和,与她一整个粗糙的外形很不相符,那声音既柔和又很轻悄,浮在屋顶漆黑的椽子上,然后慢慢地飘落下来。她摇了摇头。那女人便说:“吃吧。”女人的声音似有一股奇异的魔力,攫住了人的魂魄。她怔怔地走过去,在案板前,背了门的一面坐了下去,那里正有一张小小的板凳,好像早已为她准备。她正对着案板前的靠墙的三屉桌坐着,那三屉桌是崭新的,油了一层厚厚的红漆。案板也是崭新的,油了厚厚的红漆。然后,她又看见了三屉桌两边的墙上,分别贴了斗大的鲜红的双喜字。这时候,她面前已放上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小秫面稀饭,她觉出了饿,便也将头深深扎进了碗里,稠厚的稀饭几乎触到了她的鼻尖,稀饭缓缓地涌入她的口中。那一男一女看着她将一大碗饭喝了下去,待她抬起脸来,那女人问道:
“是学生吗?”她的声音奇异地腾上了漆黑的椽子,又慢慢地飘落。
她点点头,答道:“是的。”然后便将她迷路的遭遇告诉了他们,问他们,去金刚嘴的路应该怎么走才好。
“金刚嘴?”女人看看男人。男人也看看女人,然后沉吟着说:
“金刚嘴。”男人的声音低回在潮湿冰冷的地面,沿了地面匍匐到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