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 / 4页)
“毛丫丫,你是要跟什么人去呀!”
“张,达,玲。”姨娘又叫。
姨娘急了,更大声地叫道:“达,玲!”
她连连地用力地点头。
她依然不动。
“毛丫丫,叫你张达玲,你要赶快地应。你叫张达玲,张达玲是你,可万万不能不应!”
姨娘走近前去,看见达玲闭着眼睛,她睡着了。她站在那儿,脸贴着栏杆地睡着。姨娘欣慰地出了口长气,心里说道:“原来是睡了,要不,叫她达玲她就会应了。这伢儿其实并不呆。”
这一回,船是在白昼里行进。在白昼里的这一次行船便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中,她再也忘不了了。她趴在船舷的栏杆上,凝视着船破开了水面。船破开了水面,浊绿的水流一股一股向后划去,波光粼粼。对面是光溜溜的一条长岸,立了几株枯树。岸是白色的,缓缓地斜下江面,接住江流。江鸥跟着船,在阳光中穿行,时而变幻着颜色,时而白,时而黑,时而明,时而暗。江面时而非常开阔,开阔到看不见那光溜溜的长岸,时而又狭了起来,可以和江边洗衣的女人招呼。她踮起脚,双手趴着栏杆,将锥子般的下巴抵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渐渐累了,便慢慢放下脚尖,脸颊贴在了沁凉的木栏上,有声音顺着木栏流进了她的耳朵。她专心地聆听着,渐渐入了迷。江鸥的翅膀划动了透明的气流,透明的气流在江的上空织成无色的霞云。那翅膀的划动逐渐优美而热情,那气流逐渐呈现了色彩和光芒。翅膀牵连起千丝万缕的光与色,每一次划动,天空便绚烂一回。混沌的江面底下,深处有清澄的激流,与天空作着和谐的回应,对话似的。这对话从她小小的身躯里穿行,她小小的身躯被这穿行安抚而又激动。她小小的心里忽然间充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欢愉,她无法了解并掌握这欢愉,更加难以向他人传达,这如同是一件隐私一般,只能为她独自一人所拥有。她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一桩欢愉的隐私,因她必得保守着秘密而与他人有了隔膜。江面渐渐的又窄了,她看见江边有一些人,在江水里淘洗着什么,他们刷地抬起头来,朝着她直直地看,做着鬼脸般的笑脸。她猝然被惊醒,心怦怦地跳着,眼睛里有许多不祥的金星“嚓嚓”地跳动。江鸥落到了船尾,留下翅膀划动气流的余波。江岸上是平缓的沙地,一眼望去,望不见一株树或一间房,只有一片白得眩目的沙砾。那沙地忽地波浪般地涌起,向她涌来,她感到晕眩,胸口渐渐地发闷。她竟趴在栏杆上吐了,一口一口地吐在了江里。她不知道她是晕船了,只是从心底嫌恶那些灰白的,眩目的沙砾。她吐了一阵,才觉得畅快,船渐渐离江岸远了,江面重又开阔起来。她重新将脸贴在了木栏,江鸥又重新飞到船舷。
姨娘抹抹眼泪,两人再继续走路。码头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了。
姨娘在底舱打着瞌睡,沉重的脑袋朝向膝盖一点一点地垂下。这一趟旅程于她并没有什么两样,这只是她的许许多多的旅程中的一趟。她很难记起这一次与那一次有什么不同,她总是坐在黑暗的,永远需要一盏电灯昏黄的照明的底舱,外面是一个白昼还是一个黑夜于她无关。连她所有的半睡半醒的梦都是一模一样。她自然也是要做梦的,她梦见昨晚上与男人的那一场做爱,这在很长时期内是最后的一次做爱,在很长的时期里,她要以这个夜晚的记忆来慰藉她寂寞的身体。早晨她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将很久地回不去了。她不知道今天晚上,她将在什么地方过宿,今后的这一个很长的时期里,她将在什么地方宿夜。早晨她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将很久很久地才能回去。她略有一点忧愁,可这忧愁于她已经熟惯,已是她心情中永远的部分。她早已经历过许许多多个这样的、不知在哪里宿夜的白天。男人的永远没个够的抚摸还在她身上窸窣作响,她却又开始了第二个梦。第二个梦是一个饥馑的梦,前胸贴了后背,肠子如洗猪肚那样捅过去,翻过来,一阵极响亮的咕辘声将她惊醒了,原来是肚饥了。她撑开昏昏的眼睛,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然后伸手到提兜里摸出几张油饼。她用嘴咬了一张,将另一张叠成三角的一卷,撑着地站起来,出了船舱。
她发誓一般地点头。
她踉踉跄跄地出了船舱,阳光刺痛了她的混沌的眼睛。她左躲右闪。她左躲右闪地走上船舷,阳光将她眼睛刺得麻木了,她不必躲闪了,她看见了她站在栏杆前,脸颊贴着栏杆,一动不动,刚要张口,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又叫道:
她的嘴唇没有表情的咧了咧,又闭拢了。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开。
江鸥的翅膀几乎扇着了她尖瘦的脸颊,她在一片翅膀的缭乱中睡着了。
姨娘大松了一口气:“好毛丫。”
她睡了很久,又醒了很久,然后,船呜呜叫着靠岸,岸上万头攒动,如潮如涌。她被喧嚣的人群吞没了,喧嚣的人群挟卷着她,不知要把她挟卷到什么地方。而她是没有一点意志了,她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她只是用手紧紧攥了姨娘的一片衣角,姨娘的一片衣角被她攥得老长,这是她惟一的依傍了,像溺水的人手里的一块碎了的船板,如不紧紧地抓住,转瞬间便得没顶。她张着嘴,想叫姨娘,可是声音是那么微弱,微弱得完全不像是她的声音。她极害怕,便住了嘴,不再出声。这时候,她却听见姨娘的极为生疏而离奇的声音在叫她,她竟不敢应了,害怕自己发出那么奇怪的不像自己的声音。她拼尽全力拽紧了那片越牵越长的衣角,随着那片衣角的牵引而去,她紧紧地随它而去。忽然,她的胳膊被一只钳子般的大手握住,有力地拉了过去,要将她的手拉开那片衣角。她抵不住了,她毕竟年小体弱,年小体弱的她抵不住了。她绝望地要想惊叫。刚要出声,却听姨娘那生疏而离奇的声音陡然而起,裂帛一般,她猝然地转过头,看见了姨娘惊惧的脸色。
“哎。”她答应道。
“骂你乡下人,还要骂姨娘,骂姨娘教不好你呢!”
“达玲!”
她点头。
她一动没动。
“你要不应,你要没有应上,人要说你呆,骂你是乡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