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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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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妈好吗?”

捉人与被捉的孩子们几乎疯狂,眼睛里转动着失了理性的光芒。一边蹲着喂毛头的奶妈竟也受了鼓动,助兴地用她过剩的奶汁扫射四下乱跑的孩子,那奶汁竟溅到了她的手背上,她嫌恶得心都缩了起来,那一滴半透明的乳白的水珠停在她的手背上,再没有比这更污秽的东西了。她用另一只手撕了一页草稿纸,将那奶滴揩去,然后又横来竖去地揩了一阵,直将她黄瘦的小手揩红为止。连那样粗心的女人都注意到了她动作,于是便恶作剧地对准她的后背又射了小小的一股,她放下手里的铅笔,一声不出,将罩衫解开扣子,脱了下来,然后再继续做功课。女人不觉地胆怯了,再不敢惹她,她的无言,于这女人越来越具有威慑力量,她终于拜倒在这孩子身下,可这孩子丝毫不觉,依然以她的无言穷追不舍。这时分,其实是再没比这乡下女人更可怜的了。她将衣襟拉了下来,盖住那一对硕大的乳房,蹲在了离她更远的一边,脸上的神色黯淡了许多地蹲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孩子游戏。两人终于安然无事。

她的脸色黯淡了,扁了扁嘴,要哭的样子,又终于没有哭。停了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颤颤地说道:“妈妈真可怜,那个小白脸把她甩掉了,他们本来说好了要结婚的。现在,小白脸把她甩了。舅舅天天骂她,要她走。外婆家隔壁的阿爷告诉我,上个月中旬,有一天,外婆买小菜回来,推不开门,叫了舅舅一起推开,一看,妈妈脱光了衣服在房间里,正要上吊呢!”她的眼泪滚了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在她那件过大的青花的罩衫前襟上,洇湿了一大片。

郭秀菊的父亲自从离婚以后,多日来的事业完成了,生活失了目标,便颓唐下来。他每天只有三桩事,就是上班,睡觉,喝酒,他脾气变得非常暴戾,经常打骂郭秀菊,打得很重,郭秀菊的脸上身上,时常带了青紫的伤印。每当夜晚,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阁楼,竟也觉到了孤独的滋味。有一天,她对张达玲说,她要去看妈妈,妈妈住在外婆家,在南市,一个叫作九亩地的地方。乘坐十一路环城车,十一路环城车,乘多少站都只需四分钱,她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个了。这一日,放学以后,她向张达玲借了一件棉袄罩衫。她父亲是不会想到给她做衣服的,她的棉袄罩衣早是缀满补丁,都是由她自己用很大的纳鞋底的针补起的,到了最后,她使用的针已经小了许多号,针脚也整齐许多,补丁颜色的挑选则用了心思,可那衣服的原色,早已淹没在层层的补丁之下了。她不能穿这样的衣服去看妈妈,她因想念而变得细心了。她穿了张达玲的一件格子罩衫,兴冲冲地去了南市。张达玲坐在后门口等她,她坐在小板凳上就着一张方凳写作业。后弄堂里很吵闹,所有的小孩子都出来了,在玩着捉人的游戏,这是一个永恒的游戏,延续几年,几十年而生命不衰。后弄堂里充满了孩子的兴奋又紧张的尖叫。几次三番的,有被追逐的孩子奔过来,求援地拉住她的胳膊,以抵挡一阵,都被她愤愤地甩开了,她是一点都不能通融的。她一个人镇静地坐在喧腾的后弄堂里做功课,专心地等待郭秀菊的归来,谁也干扰不了这等待,甚至奶妈在她身后的闲言碎语,暂且也不往心里去了,她只是将它们贮存起来,留待以后再去恨。这会儿,她全心全意地等着郭秀菊。她不知道郭秀菊能否找到那十一路车,能否找到那条弯弯曲曲的弄堂,能否找到她的妈妈。这时节,她有些崇拜郭秀菊了,郭秀菊这一次行动近乎一次壮举,她独自一人穿过熙攘的人群,纵横交错的街道,独自一个地走到那么不可思议的远远的南市,去找她的妈妈。她眼前浮起了郭秀菊头发黄黄,有些软弱的小小的身影,在陌生的面目狰狞的人群中茫然地穿行,去找她的妈妈。张达玲无法感受母与女的血肉联系,她对母与女的血亲的教育首先是来自于郭秀菊,她靠郭秀菊的壮举的援引才开始以她的很管用的头脑去思索母与女的宿命的联系。她与她的母亲既不近又不远,如是近了,她可从亲昵中领会,如若远了,她则从牵记中领会,而她们是既不亲昵,也不必牵记。她从来没有体验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亲爱,犹如她的母亲至今没有体验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亲爱。她们双方都将到很晚的时候,以她们的理性去寻觅这情感,她们是缺课缺了许多的母与女。只有在郭秀菊对她母亲的向往中,她间接地、曲折地领会到一些神秘又隐秘的气氛,她是怀了极大的好奇与不安在等待着郭秀菊的回来。

“不要哭了。”张达玲劝她。

衣服很大,大约是她妈妈自己的,几乎可在她身上旋转,并无一点“摩登”可言,张达玲便沉默。

她上上下下地指点给她看道:“这是最新的样式,中西式,领子是中式的,袖子却是西式的装袖,下面也不开叉,是不是太摩登了?”

“你说,这样穿到学校去要紧不要紧?会不会有人说?”她又追问。

“是很好的布。”张达玲敷衍着看了她的衣服。

“不会。”张达玲很老实地回答。

她被这恨压迫得几乎绝了生路,幸而还有一个郭秀菊,能给她一点支持。郭秀菊是比她更愤怒的了,她以她最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这她从未谋面的女人,她咒她立时三刻就死!她骂得那么彻底而痛快,自己心里的愤怒先是平息了,对张达玲也不谓不是一种援助。郭秀菊的境遇是每况愈下,几乎已到了悲惨的地步,如她是像张达玲那样的认真,如她不是那样的有些“十三点”,她是连活着都难了。她的不幸在某种程度,也缓解着张达玲的困境。面对着郭秀菊的境地,她偶尔的,有时候能将自己的困扰暂时搁置一边,腾出心灵和情感,作一次小小的休憩。如不是这些偶尔的休憩,她大约也难活着了。

她哭得更伤心了,一边哭着一边说道:“外婆一把抱住妈妈,一起哭了起来,妈妈叫外婆放了她,放了她去死,外婆不肯,随便怎么也不肯。”

她是恨极了这个女人,她恨她岔开了腿,托住毛头,上半身直探进半个桌面大嚼而特嚼;她恨她硕大的奶头堵住小弟弟号哭不止的小嘴里;她恨她鸭子一样嘎嘎的笑声,她恨她将他们兄弟姐妹都叫作“赤佬”,她恨她夜里起来小便,在搪瓷痰盂里激起的激荡的水声……她一旦恨了起来,那恨的对象便呈现出那么多的可恨之处,几乎没有一处不可恨,没有一处不可厌。当她恨的时候,她有一股痛快之感,心里压抑的怨气和委屈找到了出口,释放了出来,直恨到淋漓尽致,却又被这恨压倒了。她怒不可遏了,她涨红了脸,脸色呈出一种病态的盛怒的猪肝红色,她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必得有个发泄仇恨的办法才好。如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那么她许会任着性子及时地找那女人大吵一顿,即便是败下阵来,再重新气得个捶胸顿足,那恨总也是宣泄了,许会稀释一些,减淡一些。然而她又不是个简单头脑的孩子,使她不得简单地出击。她的头脑阻碍她任着性子宣泄仇恨,将那恨压缩得更为浓烈。于是,她更被她的恨折磨了,她恨着这恨,她被这重重叠叠的恨包围了。而那女人依然是不打算放过她。她甚至会在她放学回来晚的时候,在留给她的剩菜里抖进许多的盐,却依然得不到回应。女人几乎是丧气了,女人丧气的心里甚至生出了与她和解的愿望,眼光和言语里不知觉地流露出一些乞求的意味。她分明是已经示了弱,只要这孩子有些微的表示,她们许就会和解,并且建立最最好的关系。因这女人还有一种侠客的气节,一旦分晓了胜败强弱,她便服了气,一旦她服了气,便是肝胆相照。其实,这女人有点开始服那孩子了,她看重她了。无论是年长却蠢笨的她,还是聪明却年幼的她,都无法了解这一点。乡下女人重视这孩子,甚至将她看得比她的父母更重,她很有资格轻视这一对只晓得生不晓得养的父母,她时常为她有而那母亲没有的丰厚的乳汁骄傲,她看重这孩子了,她认识到这个孩子不可小看了。可是,她却晚了一步,她将这孩子的恨已经培育成熟。她培育成熟了这孩子的恨,再去向她求饶,那是大大地错了。这孩子早已被恨封住眼睛,她再不可能释解这恨了,释解这恨是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比她一生更长久的工作,虽然它成熟于一夜之间。那女人略带献媚因而更为愚蠢的笑容也叫这孩子恨得入骨,她是分不出一点心思去了解那笑容里求告的意味了。由于她是刚得了这恨的感情,这感情是那么新鲜而蓬勃,于是她便失了自制力,被它攫住,控住,再不得自主。于是,孩子和女人,错过了一次和解的机会。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张达玲劝她。

她很得意地转过身子让张达玲看:“别看已经不是新的了,可是这布好,这是以前存的布,以前的布比现在的布好。”

不料郭秀菊却有些失望似的,再三地说道:“不行的,不行的,我不穿,我不穿!”

“你妈妈给你的新衣服?”

于是,张达玲就再三地向她保证绝对不会有人说。她却越来越坚持,张达玲实在没了耐心,只好住嘴,由她占了上风,最后说道:“摩登就摩登,我就穿到学校去,让他们说好了。”一场争端总算结束。张达玲这才问道:

两人终于安然无事。她便等待,等待郭秀菊头发黄黄,很不合身地穿了她的罩衫的小小的身影。捉人的孩子们终于疲倦了,先就有人告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吃力死了!吃力死了!”然后便有大人们站在门口或者窗口叫着,要他们回去吃饭。阳光早已攀过高墙到了墙后边那个什么机关的大院子里的长了马兰头的草地上,天色渐渐地灰白了,弄堂里渐渐地静了。她早已做完了作业,双肘撑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盯着弄堂口。弄堂口先是走进她的爸爸,然后又是她的妈妈,每逢这时候,她便早早地站起身,走进厨房,等他们走过来,上了楼梯,再又重新出来,坐回到小板凳上。她至今无法与她的父母迎视,她只有这样避开,她这样避开,也是给他们让路,因他们是同样的难堪,而却没有意志承认。她是要比他们都更成熟的孩子。而郭秀菊依然不出现,天已薄暮,她焦急起来,心中生出种种猜想,她以为郭秀菊迷路了,又以为郭秀菊出了车祸,甚至想起了极遥远的从前,有一个叫姨娘的女人对她说过的拍花子的恐怖的故事,不觉恍惚起来。正当她恍惚的时候,弄堂里弯进一个小小的活泼泼的身影,那身影活泼泼地穿过薄薄的暮色,朝她近了。果然是郭秀菊,她穿了一件从未见过的青花的罩衫,罩衫有些肥大,颜色也老气,可毕竟使她整洁了许多。她向她径直走来。看着她径直走来的身影,张达玲平静了下来,方才的猜测与遐想全如一堆荒诞的怪梦,烟消云散了。她如一个梦醒的人,神志虽然清明了,却还有些迟钝,她怔怔地看着郭秀菊走到跟前。郭秀菊走到跟前,从书包里拿出她的格子罩衫,还给了她,她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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