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1 / 3页)
落日无声地沉没。暮色如烟雾一样,冉冉地从四面八方弥漫,在他们身后停住。
她的心里有了他。他不知不觉地已经冲破了重围,通过戒备森严的空阔地,走进了她城堡般严守的心里。她终于失守,这是幸福的失守,这是美丽的失守。她神鬼不知地卸下武器,解除了武装,她的铜墙铁壁的城堡渐渐成了断垣废墟,她的军队渐渐溃散,她那一片荒凉的空阔地上竟长出了茸茸的青草,草间隐着还未踏成的小径。
“认不出了?”她问。
“张达玲。”他叫她。
“不会的。”他说。
她遇不见皇甫秋,可是皇甫秋遍布了她的周身,无时无刻不与她同在,她逐渐逐渐地平静下来,那等待已与她的生命结合,甚至比她的生命更为长久,成了永恒。那想念已与她的生命结合,甚至比她的生命更为长久,成了永恒。春天的雨悄然而下,夏日的闪电划开黑色的夜幕,照亮了一秒钟的乌云,迎来滚滚的雷声,风徐徐而过,晶莹的雪静静地旋舞。春夏秋冬的歌声沉入地底,升上天廷,人间一片安宁。在一个最安宁的黄昏,她和皇甫秋相遇了。
他们一起笑了。落日无声地从大街的街心沉没。
“忙不忙?”他问。
他们一起点了点头,然后微笑。他们头顶上的小窗悄悄地开了,伸出了横七竖八的竹竿,竹竿上晾了五颜六色的衣衫,在夕阳的余晖里滴着温暖的水珠。
“还好。”她回答,也问道:“你呢?”
“你好,皇甫秋。”她说。
“一般。”他回答。
她总是遇不见皇甫秋,她总是不得与他邂逅。而她永远等待,永远耐心地焦灼着,快活地苦闷着地永远等待。冬天来了,树叶凋零了,她从没有树叶遮蔽的,苍白的阳光里走过。春天来了,她从新绿的交叉着的树枝下暖风煦煦地走过。夏天来了,她从透明的浓荫,蝉的长鸣里走过,秋天到了,她从落叶上走过。春夏秋冬,歌唱着从街上走过,春天唱着雨的歌,夏日唱着闪电的歌,秋天唱着风的歌,冬天唱着小雪的歌。雨,闪电,风,小雪,歌唱着从街上走过。她从它们的歌声中走着,她竟从它们的歌声里听见了他的消息。雨告诉她,他在春天里;闪电告诉她,他在夏天里;风告诉她,他在秋天里;小雪告诉她,他在冬天里。于是,春夏秋冬于她都亲爱起来,春夏秋冬于她都成了盛大的节日,她的生命刹那间成了节日,她暗淡了二十九年的生命刹那间焕发了光芒,在此之前的那二十九年的生命,似乎全是准备,准备这一个光辉的瞬间的降临。
“我们还是小学的同学呢!”他说道。
她耐心地,持之以恒地等待着与他的邂逅,这是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她毫不松弛她的眺望。在这眺望里,她一点一滴地学习了爱,她开始将爱这一门人生的学问往深处学习,为她的人生建竖了另一根支柱,支撑起因倾斜而要倒塌的横梁,她这一座生命的简朴又辉煌的宫殿才可日趋稳固。日头一百次地从东边升起,一百次地从西边落下,从他空寂的位置走向她永远驻守的位置。地板缝里一百年的灰尘一千次地飞扬到天空,一千次地落回到一百年的缝隙。她一百次地穿过两条横马路,一百次地穿行这一条曲长的弄堂。在这一条路途中,她遇见了三十号文件时便回沪的魏源生,携了他美丽而俗气的妻子去买蝙蝠袖的羊毛衫;她遇见了从淮北回来探亲的龚国华,为他那一个二百人的工会采买办公用具;她遇见了终于回了上海的红颜已老的齐小兰,抱了一个比她小时更为娇美的女孩;她还遇见了幼年的好友郭秀菊,如同一个童话一般的判若两人的雍容华贵;她甚至一眼认出地遇见了陈茂,苍老了许多的和着他永远不老的父亲走在路上。可是,她却遇不见皇甫秋。
她的心好像被微微触动了一下,却又立即平静了,她平静地说:“我晓得。”
她想他想得最甚的时候,她就给他写信,她竟能写出那样美丽的字句,她竟有着那样奔涌的热情。她写好了长长的信,装进了信封,封上了信口,方才想起没有他的地址。不知为何,她很高兴没有他的地址。她没有他的地址地给他寄出了许多没有地址的信。她的没有地址的信茫茫地愉快地在路上行进,它们行进在不明目的的道路上。她想着她那些没有地址的信在路上行走,心中竟是十分的快慰。每日早起,她便要计算它们的行程,那是永远走不完的行程,那是永远走不到的行程。从那以后,她看见绿色的邮筒,便觉亲切,心里充满了奇妙的感激。她走过去便忍不住要用手抚摸它们,或者仅仅是拍击一下。它们深解人意地轻轻地回应着她的拍击。
“你好,张达玲。”他说。
“你一点没变。”她说。
他们在街的当中停住了脚步,那是一条小小的马路,没有机动车辆,只有自行车悄悄地丁零零着驶过。
“你好像却变了。”他说。
“皇甫秋。”她也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