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1 / 4页)
外公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是那样的亲爱,亲爱得使她又觉着了难堪,却是与以往很不相同的难堪,她微微躲避了眼睛。外公这才又说:
张达玲惊讶地看了外公一眼,外公却微微地合着眼,像在思索着什么深远的问题。这时候的外公又安详又镇定,像一个真正的外公那样又安详又镇定。于是张达玲便也像一个真正的外孙女儿那样安详镇定地站在外公面前,与外公离得很近,只隔了一道狭狭的柜台。仅隔了狭狭一道柜台,她竟也不觉得紧张与难堪,她忽然对外公有了一点点亲爱的感觉。这一点点如游丝那么若即若离的亲爱的感觉于她却是风起云涌般的激荡。外公睁开了眼睛,望了外孙女儿说:
“大妹妹。”外公又叫了一声。
“大妹妹。”
大妹妹站住了脚,好像分辨着声音从哪里来,然后看见了站在柜台里殷殷地望着她的外公,她朝外公走了过来。
“外公。”她应道。
“噢。”外公很了解地点了点头,他觉得他是昨天晚上就晓得他们生病的事情的。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怎么忽然地变得那么睿智,几乎有了先知先觉,他可预知一切事情似的。
“爸爸生病了,姆妈也生病了。”
“大弟和小妹穷吵,为了你外公的一句话。”张达玲忽然调皮似的古怪地微笑了一下,眼睛看定了外公。
“请事假是为什么?”
“由他们吵去好了,不吵不会有结果。”外公也微微笑着,看定了外孙女儿。停了一会儿,外公问道:“你一点也不争吗?大妹妹。”
“大妹妹!”
“外公和你说一句话。”
在一个气温骤降,干燥清爽的早晨,外公一块一块卸下排门板,他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小店,他的眼睛爱抚般地看着他的小店。从这一个早晨起,他再不去进货了,这是他的最后一批货物,他想。他的眼光温和地抚过他的柜台和他的货架,这是他最后的货物了,他想到。然后,就有一个中学生过来买邮票,买一张四分的本市的邮票。他撕了一张给他,接过了四分钱。他看见那男孩接去邮票,很仔细地贴在信封上。邮票很端正地贴在了信封上,被男孩带走了,大约是带到马路拐角地方的那一个邮筒里去投了。外公的身体,今天格外的硬朗,精神也很矍铄,他似乎能感觉到力气像泉水一样在他体内潺潺地流淌,他极愉快地听着那精力的流淌。他食欲也很好,吃了一个大饼和一根油条。他很满意很安心地坐在店堂里,那小小的店堂温暖地拥着他,他愉快而略略有些鼻酸。他想着,这小店是多么好啊!这小店是多么好,他想着。这时候,他看见他的大外孙女正从马路对面过来,他便叫她:
“外公你说好了。”
他们已经交手了,而他们却又放了手,他们放了手是因为他们谁也不愿中断这争吵,因为这争吵远还没见分晓,他们不愿就此结束争吵。他们均有着那样的能力,便是对事态的下意识的控制。他们如同导演安排戏剧的气氛和情绪一样,什么时候温,什么时候火,其中的机关全在他们潜意识里埋伏着。他们是最有理智又最求实际的儿女,他们再激动也不会昏了头脑。他们知道他们所以吵个面红耳赤全有着明确的目的,因此不达到目的他们便要面红耳赤地战斗到底。他们的争吵表面上虽已偏离了主题,而目的地永远不会迷失,他们永远不会迷失方向,他们是不会迷失方向的儿女。好比高潮过去往往是如歌的行板,他们重又和解下来,一句去一句来舒缓地行进。这是喘息的机会,同时酝酿着下一轮的决战。张达玲远离了方桌坐在她的窗下的床沿上,用一根橡皮筋在手指上绕着五角星的形状。那一场争吵离她很远,与她漠不相关,她一无参加的兴趣,自知也无任何的希望。外公那一间店堂,在她印象中总是无比的阴暗,她无法在脑海中将它改造,如一切上海的能干的青年男女们那样,可将一小间阁楼建设成堂皇的宫殿。它于她的印象是那么坚固,坚固如铜墙铁壁,铜墙铁壁地垒起了满满一间阴霾。她也毫不明白这间店堂于她除了回忆往事以外还有什么实际的用处,而她回忆于她除了压迫还是压迫。她淡漠地坐在战场的远处,无聊地玩着手里的橡皮筋,等待着偃旗息鼓,各自上床睡觉。她不知道,在外公的心里,其实是最想将这房屋给她,外公觉着,房屋给她,才是最最自然的事情。为什么是最自然,最自然在什么地方,老人也说不清楚,大约因为,她像外婆。可是,很明事理的外公知道,目前惟有这大外孙女儿最是没有资格得到这房屋,她没有朋友,孑然一身。而下面的弟妹却都急需房间,老人也想为女儿解决一分困难,除了这间店堂,他再没别的贡献了。他很知道这个决定将会在外孙儿女中间,掀起怎样的风波,他很知道这一点,却也知道,无论多么大的风波,也会平息,也会结束。而事情终究是好了一点,困难,终究是解决了一点。于是,他便很安心地吃了晚饭,上床去了。这一夜,他睡得无比安恬。钟声再没有打扰他,一觉醒来,已是一个气温骤降,却干燥清爽的早晨。
“我请了事假。”她答道。
“我争不过的,外公你晓得。”张达玲说。
“你怎么没有上班?”外公问。他望着外孙女儿清瘦的没有血色的脸,感到一阵亲切的喜悦。
外公微微点头,点了一阵,却忽然说道:“我晓得,其实只有你才是好孩子。”
“外公。”她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