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1 / 2页)
“走家吃饭吧!”男孩说。
“一个人还能弄得更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比大家合伙,互相迁就着。”男孩很懂得地说。
“不了,这已经烧了。”她说。
“说话间便成了。”她与男孩走近了一些,说道。她感觉到黑暗最终从屋角退了出去,不觉舒了一口气。
“熄了吧,家里烧好了。”他说。
她眼巴巴地看着男孩走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暮色笼罩了雪地,现在里里外外都黑了。她终于想起了点灯,她在灶门口摸着了火柴,点亮了一盏油灯,灯光将黑暗推到了墙根下,黑暗便如藤蔓一样攀附了满墙。满墙的黑暗如常春藤一般环绕着她,她袖了手在灯旁坐着,风不知什么时候将门吹闭了,没有一点声息。她不知道这是这一日里的什么时候,她没有钟点。他们中间惟一的魏源生的那只表让他带走了,他们这一座废了多年的库房又没有安装有线喇叭。她隐隐约约听见从极远极远的地方,有报时的嘟嘟声,却不明白那究竟报的是几点。没有钟点划分的时间显得那样无尽的漫长,失去钟点的时间犹如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归宿的长河,她陷落在这长河里,抓不到一点依傍。她无可依傍地陷入在这亘古不变的长河里,徒然地挣扎着。她听不见一点点时间流逝的足音,她看不见一点点时间流逝的踪迹,时间呈现出它永恒与静止的本质,她无限渺茫。
“拽子,你说得很对。”她想留住他,可是她太不善应酬,她不知该对他说什么,于是就冷了场,双方都有些窘迫。拽子告辞走了。
她依旧不知道她该做什么,她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在这静止的时间里,她的思想也停摆了似的,再不会移动。黑暗又渐渐地从墙上爬下,朝着她匍匐过来,如豆的灯光尽着它的绵薄的力量,与黑暗作抵抗,黑暗不得近前,围了圆圆的一圈,团团地围了她与灯光,咝咝地从地面升腾,又从屋顶咝咝地降落。这时候,她听见了门外雪地上,有咔嚓咔嚓的脚步声,脚步咔嚓咔嚓地踩碎了雪,走了过去。那一串咔嚓咔嚓的脚步,犹如一串滴滴答答的时钟的走秒,时间就在这一瞬里流动了,时间终于流动了,她不由一阵心跳,她想道:要烧锅了。她的思想在躯体里开始活动,她这才动作起来。她端起油灯,向灶台走去,黑暗咝咝地尾随着她,犹如忠实的卫兵。她将油灯放在锅台上,拾起一束秫秸引着了火,火熊熊地燃烧着那一束干燥的秫秸,她的脸在火光里感到了火的燎烤,知觉重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独守的第二个夜晚开始了。
他又有一点羞涩,旋即就消失了:“你们上海学生虽不在乎几个油钱,可究竟也一样是过日子,该花的花,不该花的不花。”
她独守着她的第二个夜晚,第二个夜晚比第一个更为漫长。她的体力与精力在第一个夜晚已消耗了许多,她比前夜要虚弱得多,这一个夜晚更为压迫了。她等着有人来敲她的门,她期望着有人来敲她的门,而她却从未想到要去敲别人家的门,她本也是可以去敲别人家的门的。金刚嘴里除了书记与男孩,都以为上海的学生回家过年了,谁都不会想到会有一个知青留在了这里,天下是没有任何理由让一名知青独自一个留在一座四面透风的旧日的仓库里的。只有书记与男孩知道。书记因忙着开会,早已忘得一干二净,那男孩却很记得,那一大座草房里还留了一个女生。这是一个拽子至今还没有窥破的女生,是拽子最后一道难题了。其余那几位男生与女生,早已全在拽子的心智的掌握之中,再也超不出去,犹如孙大圣在如来佛手心打筋斗,总也翻不出去一样。他非常乐意窥视他们,瞧着他们认真努力地活动,结果全在他肚子里,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做着这样的游戏,拽子心里很舒坦,她心里很舒坦地想:也就是这么回事。他雪了耻似的很骄傲,骄傲里还有一点点悲哀,他忘不了他们对他的侮辱,尽管他们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他们都有心计的孩子。张达玲却叫诡计多端的他为难。可是,在这一个雪天里,在这一个雪天的黄昏里,张达玲终于露出了破绽。天下再没比金刚嘴的拽子更聪明的男孩与男人了,在他面前是露不得一点破绽的,只需一个小小的破绽,他便可窥破一切。她竟流露出了求助的愿望,她竟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软弱的求助的愿望,拽子没有正眼瞧她一眼,可一切都逃不过他去了,他耐不住地暗暗得意,他几乎又要想道:“也就是那么回事”,可经验丰富的他终究没敢这么贸然地想,他想还是晚一些这么想妥当,他很谨慎地暗暗得意着。而他毕竟是轻松了一些,如一个战士卸下了沉重的武装,然后她那一副屈尊求救的神情,深深地映入了他的松弛下来的心里,他便有些心软,他想过去看看她,可是千百年来男女之间的严格戒律却竖起了障碍。她突然流露出的平凡的软弱,使他记起了她的性别。他想起了她的性别,于是她便更为平凡,更易为他破译了。他差使他的女人去瞧瞧她烧锅了没有。与他一般高低却要浑圆得多的女人,如球一般滚入了黑色的雪地里,去了片刻,就回了转来,说是已经关上了门,任怎么敲打也敲打不开了。
“一个人的饭,倒也不费事的。”男孩说道。
“这也烧好了。”她回答。
“怎么好意思去你们家呢,再说也不是长久的法子。”她说,她很愿意与这男孩聊天。她觉着,埋伏着的黑暗从她的前后左右往屋角退去,她甚至听见了退去时的咝咝的声音。
男孩不再坚持,停了一会儿说:“有什么难处,尽管说。俗话道:远亲不如近邻。俗话还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一个人的饭,烧都烧不着。上咱家吃就是了。就是吃不好。”男孩很热情地说。
“拽子,你真是很会过日子的。”她又夸奖道。她满心想留这孩子多待一会儿,她看见黑暗正守候在屋外墙根下,伺机行动。
当那男孩的女人敲门的时候,她缩在被窝里已经睡着了。她沉入在黑暗的睡眠中,黑暗将她完全地覆盖起来,她却要挣脱,她全心全意地与黑暗争斗。那粗鲁的一无教养的敲门,犹如从夏日里乌云密布的天际滚滚而来的雷声。她已被黑暗缠住了身,她无法起身循那雷鸣而去。她只得由着那雷声从天际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黑暗渐渐凝聚成各种形状,轮番向她逼近,逼到近处,刚要触到她的身体,却又止住,在下一轮的逼进之前悄然消退。她虽没有受到它们的触及,却被威吓得吓破了胆。这才真正是孤独无援的境地,到了这个境地里,以往的孤独便不再成为孤独。她挣扎着,要喊叫,却又不知喊叫什么,喊叫谁。她且又喊叫不了,犹如有一双无形的铁腕,紧紧扼住了她细瘦的见筋见骨的脖子。她拼命地扭着脖子,她蹬着双脚,帮助着脖子挣脱。她终于败下阵来,筋疲力尽地瘫倒,她无力再做挣扎,只能听凭宰割。然而,奇怪的是,她一旦放弃了挣扎,那一双铁腕的紧扼也陡然松开,她的呼吸重又畅通。似乎是她自己以挣扎扼住了自己,是她险些儿扼死了自己。她喘息着,渐渐平和下来,眼前却出现了一条纷纷攘攘的马路,阳光明晃晃地从梧桐树叶里滴漏到平展光滑的马路上,汽车从阳光雨中穿过,那是多么熟悉亲切的图景,她却与它隔离着,走不前去。马路上从东至西走过女孩,一、二、三、四,一共十个,又从西至东走过男孩,一、二、三、四,一共也是十个。她历历数到第十个男孩的时候,她方才想起,那是外公的小店前的马路啊!她在这个多雪的黑夜里,第一次想起了她的不甚亲密的亲人。一向与她疏远的亲人却在这遥隔的雪夜里,与她亲暖着,她只得以一向与她疏远的亲情亲暖着孤寂的自己。她竟然流出了眼泪。眼泪竟是温热的,这是切切实实的温热从她眼角流出,流过脸颊,流入颈窝。她贪婪地享受着眼泪的温热,沿着眼泪流淌的路线,那是一条温热的路线,转瞬便干涸了,复又寒冷下来,可她的心毕竟暖化了一些,她毕竟适意了一些。那黑暗也渐渐安静,不再与她争扰。她的身体与黑暗依然紧贴着,却不再作凶恶的摩擦。她这才渐渐地安眠了。
男孩便有些羞涩,埋下头,胡撸了一下脑袋,如同所有的受了表扬的男孩一样。然后又抬起头来,镇定了说道:“该烧锅了,大雪天没事,早吃了早睡,省些灯油。”
醒来的清早,依然大雪纷飞,村庄变成了银白的村庄。早晨,有人敲她的门。这是不期而至的敲门,她早已息了那指望。她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男孩的球似的女人,邀她去家吃饭。她说不去,女人就来拉她,拉她的动作鲁莽而有力,她却越发固执,女人无奈,说道:“让孩子大来叫你。”说罢转过身子脚插着厚厚的白雪走了。她用半块砖头顶了门,也回了屋里,开始烧锅。这时,男孩却来了。
“是呀,拽子你看看人小,还真是很懂得事情的。”她夸奖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