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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傍晚(第1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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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吃得急,午后有桩大事要干。

昨日和野豆他们约好了,今天灯光球场会合,下午三点去第四中学后面的小土坡上打群架,教训第四中学那两个野杂种,欺负到太岁老爷头上来,死路一条。野豆恶狠狠地说:这次来点狠的,搞几把刀,让他们挂点彩。他随即哼起《纵横四海》主题曲,梁瓜瓜也跟着哼哼,齐光没哼,想的是上哪搞刀子,搞多大的刀子。野豆让齐光别操这个心,他有办法,齐光不吭声。野豆说,你是不是不想去,不想去早说,我和梁瓜瓜两个人去就能灭他们一个团。齐光被他问蔫了,立刻回答:帮兄弟打架,义不容辞!

“老子再也不吃鱼了,妈的,恶心,晦气。”

临近中午,太阳蒙上一层灰,风里有寒意,不像上午那么暖融融,春末的天气变幻快,最多傍晚就会下雨。到吃午饭的点,得回家了,他走下坝子,径自穿过运煤的小铁路,走进灯泡厂,去往蜷缩于厂宿舍楼的小家,按照推算,此时妈妈应该不在家,但她会做好饭菜,在桌上摆好,用盘子扣住,等着齐光来吃,最近她总是做凉拌蒲公英,因为到处都是,随地可采。灯泡厂的墙角、水泥地裂缝里,这些东西见缝插针,沾上点土就发芽,春雨一浇就抽条,有些长得细弱,有些长得强壮,妈妈早起去做体操,回来时会顺带掐一把。蒲公英的味道微苦淡涩,酱油和盐也盖不住那股青味,她说,苦的东西清肝明目,要多吃。

灯泡厂前年已破产倒闭,早没了工人,四个车间,左手边是第一第二车间,右手边是第三第四车间,灰色外墙上爬满爬山虎的藤,这会儿还没有完全热,叶子还有嫩色,生机勃勃。车间紧闭,大门都用大铁链子拴着,再缀一把“宇宙”牌大锁。铁链和大锁都染上层层锈迹,好些日子没人动过。

齐光的爸以前在第一车间干活,吹泡筒,这是灯泡生产过程中最有技术含量的活——拿一根一米五的空心铁管,蘸上热玻璃,吹上一口气,再把玻璃溶液放进模具上,一边吹一边转,吹得薄厚均匀,又圆又滑,成了,等玻璃冷却一点,再从铁管上摘下来,齐整整码进箱子里,整个过程不过三分钟。齐光小时候最喜欢趴窗户沿上看爸吹灯泡,只见他腮帮子一鼓,玻璃像气球一样胀开,再一摆弄,就变成了泡筒。他吹得又快又好,别人一天只能吹一百五十个,他一天能吹两百五十个,所以他外号“二百五”。拉灯芯也特别好看,两个人合作,一个人用大管子蘸上十几斤的玻璃溶液,另一个人用管子挑住,拉麦芽糖似的,均匀往后拖,拉出一条细弱、透明、光灿灿的玻璃线,风干凝固后,再由一人拿着小铲子一截截打断,那声音“叮叮叮”脆生生,在耳边跳跃。因为热玻璃,车间里无论寒暑都热烘烘的,燥得人发慌,工人们光着膀子干活,除了小孩爱看,妇女也爱看,她们走过车间时假装看鸟,眼神追随着鸟踪,溜进窗户里。

为了多吹一些灯泡,维持“生产标兵”的称号,爸每天早上六点半在厂子中央的空地上吹一小时唢呐,锻炼肺活量,风雨无阻。本市唢呐只在丧葬上用,因而它有种魔性,任是多喜庆的曲子,一经它响都让人想起葬礼。爸的唢呐声是灯泡厂的闹钟,他一吹,家属楼里就热闹起来,做操的做操,吵架的吵架,换煤饼子的换煤饼子。八点钟准时上班。

从此日向前倒推二十三年零四天,大晴天,春水肥,宜钓鱼。

齐光在河边站着,手里握一根竹钓竿,太阳炽烈,晒得他满头油汗,他不停抹,抹不干净。

河不是大河,本来流向南面,绕着小城一拐,向东去了,很难钓上大鱼,只有个头中小的鱼,然而也不多,肉质鲜嫩,适合烧汤。他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腿脚僵硬,一条鱼也没钓到,心里正急,准备收竿回家,明日再战。收好竿子,往波光粼粼里一看,光亮里漂着什么,一沉一浮,像个巨大的塑料袋,又像个死羊死狗死猪,偏偏风往这边吹,软绵绵,那个东西一点点往这边挪。齐光一直等在岸边,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后来那东西漂近了,他才分辨出来,是具泡涨的尸体,那东西在浪的助力下,像还活着,一上一下地涌。一时之间,他也觉不到害怕,失神而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头皮被春风吹得发麻,脑子里的风筝放得又高又远。

直到尸体离他不到五米远,能看见它的头发丝如荇草波动,他才怕了,用前几天才倒的青春期破锣嗓子大喊——死人啦!

岸边人听了声音,立刻聚来,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闲人,将那一爿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齐光反而被挤到人群外,跳起脚也看不见,他怒得从那些大人的腿脚缝里钻,拱到最前面,只钻出一个秃脑袋,往光亮里看去,见个老者拿住一根毛竹篙,长长地伸出去,点在那个尸体身上,把它悠到了岸边。是个长发女人,脸朝下趴着,黑色长发裹着头颅,的确良的白裙沾上泥和藻,黄浊一片,河里漂了有几天,涨得像个硕大的皮球。

齐光透过玻璃朝车间里望过去,里面空荡荡,没有人的车间就是个凭空造来的大水泥盒子,呆愣愣杵着。走过车间,过一个小篮球场就是职工宿舍,齐光家在三楼,占地四十八平米,走廊改造成了厨房,放了一个蜂窝煤炉,窗台上陈列油盐酱醋。钥匙捅开门,走进去空落落,妈果然不在。桌上摆了三盘菜,一盘凉拌蒲公英、一盘辣椒猪头肉、一盘红烧茄子。饭菜凉透了,齐光用热水泡了饭,草草吃了一顿。

今天有人办丧事,请爸去吹唢呐,爸一早出门了,夜中才能回来。灯泡厂倒闭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事情可干,待在厂里嫌苦闷又没钱,一天吹二百五十个灯泡的力气没处使,整日跑到人民广场上吹唢呐,情绪饱满,连吹几个小时不带歇。十几万人的小县城,经不住传播,没几天就都知道人民广场有个人唢呐吹得不错,有个丧仪队来找他,请他来镇场子,每个月发工资还有提成,算下来比以前在灯泡厂还强。葬礼上他的唢呐声悠悠扬扬,配合着家属哭丧,哀思且悲凉,每回走的时候,办葬礼的人家还要专门包点小费给齐光他爸,因为吹得好,吹得人眼泪横飞、魂飞魄散。

一开始爸不肯去,放不下脸。灯泡厂高级技工跑人葬礼上吹唢呐,成何体统。妈一巴掌拍醒他:得了,你放不下“齐工”的架子,现在也没有灯泡给你吹了,那一家人抱团饿死吧,生路不走走死路,活该,再说了,吹唢呐吹成人民艺术家也不是没有,说不准你就是一个。爸被说动了,作为丧仪队编外人员吹了几次,队里的人喊他“齐老师”,这称呼可比“齐工”还有面子,听起来特有文化,再加上给的钱多,爸就这么入伙了。那年煞得厉害,入春之后老人走得多,爸所在的丧仪队忙得前脚黏后脚,天天都要出活。

妈原来是灯泡厂里烫标签的,在第四车间干活。铜戳蘸上黄漆,拈着灯泡头,对准位置,轻轻一拓,拓出“为民”两字,放进箱子里等候干燥。这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妈手脚快,总是上午就把事情做完了,下午的时间用来织毛衣。她什么花样都会织,还托人买了几本日本的编织书,日文看不懂,就着图片使劲琢磨,所以她手上时常有些时髦的新花样,别人求她教,她不肯教,绝活哪能随随便便告诉人家,告诉人家了那还能叫绝活吗。灯泡厂还没倒之前,妈给人织毛衣挣外快,一件毛衣工费十块钱,不含线,两天织一件,一个月也能挣个百来块,齐光上小学的零花钱一直比别人多,都打这儿来。灯泡厂没了,妈和厂里另外几个女工合伙搞了个针织店,专门给人织来样定做的高档羊绒衫,一件绒衫价值两百,能抵得上妈以前在厂里一月工资。就这么,还赶不及,每天也得忙到夜间。以前爸妈工资加起来五百,一家人抠着省着,可人家一件衣服就值这么多。妈吐着舌头说,日子这么艰难,哪里蹦出来这么多有钱人,天上掉下来的呀。

爸妈都见不着面,齐光成了狗不理,开家长会没人去,学业没人管,老师也瞧不上,齐光乐得混日子,反正爸也没时间揍他,以前那是盯着揍的,一点小事就揍起来,揍得齐光眼睛都红了,恨不得拿刀剁了爸。他已经半个月没去学校,天天和野豆、梁瓜瓜一起瞎逛,去录像厅看香港电影、打拳皇、溜旱冰。他新近迷上钓鱼,自己在灯泡厂的绿化带砍了一根竹,做了根鱼竿,每天上午背着书包假装去上学,其实是到城边河边钓两三个小时鱼,钓上来的鱼也不敢带回家去,怕爸妈知道他没去学校,每次都把鱼从钩上摘下来,重新扔回到河里,这些鱼长得何其相似,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鳍和鳞,他疑心每一次钓上来的都是同一条。浮漂随水而动,眼睛盯着它一动不动,心不在焉,有点儿困意,又有点儿什么在心底深处醒过来,还没觉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时间就这样粼粼地溜走。

那个老者又叫了一个人来,两人合力把尸体翻了个面。

“嚯~”人群集体抽凉气,往后仰了一厘米。那女人死状太惨,浸在水里的那一半没块好肉,从手臂到腿,被鱼啃得坑坑洼洼,脸上远看是粉色的,近看原是皮肤被吃去了,露出的红肉泡久发白。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失去了面貌,也就辨不出来是谁。

空气中弥漫着泥的腥气、河的潮湿,人腐败的臭。

齐光看了一会儿,觉得和在路边上看见死猫死狗差不多,没多大意思,便以倒车的方式从人群中后退,用大屁股把人推开,硬挤出去。退出比进来还要艰难些,附近的人听说这里有死人,来看的人多,几分钟小码头成集市了,毛估估也有上百人,都往前挤,像回巢的蜂,嗡嗡嗡。

齐光摸到了自己的竹竿,走到坝子上去,从鼻腔里翻上来一阵恶臭,又想着那女人没了皮的脸、被鱼咬去的肉,早上吃的粥一下子冲到喉咙口,一低头,直接吐在柏油路上。他擦擦嘴,想起来点什么,猛地把鱼竿子往地上一丢,摔得哐当作响,吐了几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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