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 落(第1 / 9页)
顺便说一句,您了解希腊吗?不?更好!请问我们在那儿干什么?在那儿应该有颗纯洁的心。您知道,在那里,朋友双双在街上散步,手拉着手。是的,女人待在家里,人们看见一些人,成熟、可敬、留着小胡子、步履庄严地在人行道上走着,拉着朋友的手。在东方有时候也这样?但是,告诉我,在巴黎的街上,您会拉着我的手吗?这是笑谈。我们讲究仪态,然而污垢却掩饰着我们。我们到希腊的岛上之前,应该好好洗一洗。那儿的空气是贞洁的,大海和娱乐是明朗的。而我们……
这是任何人(除了那些不生活的人,我说的是智者)也忍受不了的。唯一的防身武器存在于邪恶之中。于是,人们为了自己不被审判,就匆匆忙忙地审判别人。有什么办法?人类最自然的念头,天真地出现的,犹如来自他本性的深处,是他自己的无辜。根据这一观点,我们大家都像那个小法国人,他在布森瓦尔德<sup><a id="fhzs22" href="#zhushi22">㉒</a></sup>执意要向文书提交一份申请书。文书本人也是俘虏,登记他的到来。一份申请书?文书和他的伙伴笑了:“没用,老兄。这儿的人不提申请。”“问题是,先生,”小法国人说,“我的情况特殊。我是无辜的!”
“假定我接受为一个令人怜惜的公民辩护,他因嫉妒而杀了人。我将说,法官先生们,当一个人在看到他天性中的善良正被狡猾的性欲考验时,请考虑他处在愤怒中时可以宽恕的地方。相反,处于栏杆的这一方,在我自己的椅子上,我从未善良过,也从未受过骗,这不是更严重吗?我是自由的,你们的严酷我是幸免了,然而我是什么样的人呢?说到骄傲,我是太阳国公民,我是一个色情狂、一个震怒的法老、一个懒散的王。我没有杀死一个人?当然还没有!然而,我没有让一些有功劳的人死去吗?也许。而可能我准备好再干。而这个人,看看他吧,他不再干了。他还因为那么好地工作过而惊讶不止呢。”这番话在我那些年轻同事中引起了一点儿波动。过了一会儿,他们还是决定一笑置之。当我作出结论,雄辩地援引人类及其假定的权力时,他们完全放心了。那一天,习惯战胜了一切。
反正是经过了我对自己的长期研究之后,我把人类的深刻的两重性大白于天下。我在记忆中搜索之后,明白了,虚心佐我闪光,谦卑助我制胜,德行辅我压迫。我通过和平的手段进行战争,最后通过无私的手段获得了我觊觎的一切。比方说,我从不抱怨人家忘了我的生日,人家甚至怀有一种钦佩之情对我关于此事的缄默感到惊讶。然而,我的无私之原因却更不引人注目:我想被人忘却,以便我能够自怨自艾。那是我熟悉的、最光荣的日子之一,几天之前,我就戒备着,不泄露任何东西,以免引起我期待着过错的那些人的注意和唤起他们的回忆(有一天我不是企图假造一份日历吗?)。由于我很好地显示了孤独,这才能够沉溺于一种雄伟的忧郁的魅力之中。
我重复这些可爱的胡闹,只是使舆论有些狼狈。并非解除舆论的武装,更非解除我的武装。我所见到的听众普遍的惊讶,他们的有些回避的窘迫,相当像您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别抗议——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平静。您看,为了证明自己无辜,自己认罪已经不够,如果我不是一只纯洁的羔羊的话。应该采取某种方式来认罪,我花费了很多时间才制订出这套方式,在我陷入最完全彻底的弃绝之前还没有发现它。直到那时笑声继续在我周围回响,我的杂乱的努力未能除掉其中善意的以及差不多还是亲切的成分,这些都使我难受。
耐心?您大概说得对。我们应该有耐心等待着末日审判。可是,您看,我们多急啊。急得我不得不当了法官——忏悔者。然而,我首先得和我的发现一致,要和我的同时代人的讪笑了结。从我被召唤的那天起,因为我确实被召唤了,我不得不回答,至少要寻求答案。那不容易,我徘徊良久。首先,这笑声和发笑的人应该教会我对自己看得更清楚,教会我发现我并不是单一的。不要笑,这事实并不像它所表现的那么原始。人们称那些在其他事实以前发现的事实为原始事实,如此而已。
我觉得涨潮了。白日将尽,我们的船不能延宕不走了。看,鸽子集聚在高空,紧挨着,几乎不动,而天色暗下来了。您愿意我们不说话来品味这一相当险恶的时刻吗?不,我使您感兴趣?您真老实。再说,我现在有使您真正感兴趣的危险了。在我解释关于法官——忏悔者的看法之前,我将跟您谈谈放荡和难受。
这时,死的念头闯入我的日常生活。我计算着距离末日的时间。我寻找和我同龄的、已经死去的人。我将没有时间完成我的使命,这个念头折磨着我。什么使命呢?我毫无所知。坦率地说,我的所做所为值得继续吗?然而,并不确切地是这个。事实上,一种可笑的恐惧追逐着我:人不能不招供他所有的谎言就死去。不是对上帝,也不是对他的代表,我超然在上,您想得到的。不,是向人招供,比方说,向一个朋友,或向一个所爱的女人。否则,哪怕一生中只有一个谎言被隐瞒,死就会使它变得不可改变。既然唯一知道它的人是长眠于他的秘密之上的死者,那就再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一种真相被绝对地戕杀,这使我头晕目眩。今天,顺便说一句,它更可以说是给我一些微妙的快乐。例如,想到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有的人都试图知道的事,想到我保有一件让三个警察局疲于奔命的东西,真是妙不可言。但是,别说这个了。当时,我没有找到办法,我痛苦。
在一段时间内,我的生活表面上一如既往,仿佛毫无变化。我沿着轨道前进。好像由于巧合,关于我的赞扬加倍地增多。灾难恰恰在此。您记住:“当所有的人都说您的好话时,您就倒霉了!”啊!那个人谈的是金玉良言!我倒霉了!机器于是开始不听话,莫名其妙地停停走走。
当然,我没有束手待毙。在多少代人的历史中,一个人的谎言有什么关系!企图将犹如沧海一粟的一桩卑鄙谎言带进真相的光明之中又是多大的奢望啊!我也想到,躯体的死亡,如果根据我之所见来判断,其本身就是一种足够的惩罚,它饶恕一切。人们通过垂死挣扎的汗水获得了拯救(也就是彻底消失的权利)。它阻止不了不安的加重,死亡在我的枕畔逡巡不去,随我一道起床,恭维变得越来越不堪忍受。好像谎言与恭维并长,如此地过分,以致我永远了结不了这笔账。
然而,当事关爱情、死亡、穷人的工资的时候,谁会承认这种态度是合法的呢?可是怎么办呢?我只在小说中或舞台上才想象得出绮瑟<sup><a id="fhzs23" href="#zhushi23">㉓</a></sup>的爱情。我觉得垂死的人有时候是深入到他的角色中去了。在我看来,我的穷主顾的辩解总是出自同一个稿子。从此,我由于生活在人们中间但不赞同他们的利益,而不能够相信我所承担的义务。我的礼貌,我的懒散,足以回答他们在职业、家庭、公民生活中对我的期待,然而,有一次,却因某种心不在焉,最后就把一切都弄砸了。我在双重气氛中度过我的全部生活,我最重大的行动常常是那些我参与最少的行动。我所不能原谅自己的、使我蠢上加蠢的,难道不是这个吗?它使我最凶猛地抗拒正在我身上和我周围进行的、迫使我寻求出路的审判。
我支持不住的那一天来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混乱的。既然我是说谎者,我要将这公诸于世,在那些笨蛋尚未发现我的两重性时,向他们劈头盖脸地掷去。我既已被挑动坦白,我就将回答挑战。对于众人的嘲笑,我就设想自己陷入普遍的讥讽之中。一句话,问题还在于中止审判。我想把笑我的人拉到我这边来,或者至少是我站到他们那边去。比方说,我打算在街上冲撞盲人,通过我感觉到的阴暗的、意想不到的快乐,我发现我灵魂中对他们的憎恶已到什么程度:我捉摸着把残废人的小车的轮胎扎破,到工人干活的脚手架底下大喊“肮脏的穷鬼”,到地铁里给婴儿吃耳光。我这一切都想过,但没做一件,或者,如果我做了某件类似的事,我也忘了。反正是正义这个词将我投入奇怪的狂怒之中。我不可避免地继续在辩护中使用这个词。但是,我通过公然污蔑人类精神来解我心头之恨,我宣布将发表一份宣言揭露被压迫者对正人君子的压迫。有一天,我在一家饭馆的平台上吃龙虾,一个乞丐缠着我,我叫来了老板撵他走,对这个伸张正义的人的话大鼓其掌:“您打扰了别人,”他说,“您处在这些先生女士们的位置上试试看!”我则对任何愿意听的人说,很遗憾我再也不能像我曾钦佩其性格的俄罗斯地主那样行事了:他命人同时鞭打向他行礼的农民和不向他行礼的农民,以惩罚他认为在这两种情况下均属冒犯的放肆。
我们很少信任比我们好的人,这可太真实了。我们宁肯避免与他们往来。相反,最为经常的是我们对和我们相似、和我们有着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因此,我们并不希望改掉我们的弱点,也不希望变得更好,我们大概首先应该被判犯了错误。我们只是希望在我们的道路上受到怜悯和鼓励。一句话,我们希望不再有罪,同时对自己的纯洁不作努力。不要够多的无耻,也不要够多的道德。我们既无力作恶亦无力为善。您知道但丁吗?真的?见鬼。那您知道但丁在上帝和撒旦的争执中接受了中立的天使。他把他们置于不确定的地带,在他的地狱的某种前厅里。亲爱的朋友,我们正在这前厅里。
您弄错了,亲爱的,船走得很好。须德海是个死海,或者差不多是个死海。它的海岸平直,消失在雾中,不知道它始于何处,止于何处。因此,我们的航行没有任何参照物,不能估算出速度。我们前进,一切都毫无变化。这不是航行,这是梦。
特别是,当您的朋友要求您真诚地对待他们时,别相信他们。他们只是希望您把他们看成他们自以为的那副好样子,向他们提供一种补充的确实性,而这种确实性是他们在您对于真诚的保证中汲取的。真诚怎么能成为友谊的一个条件呢?不惜代价地追求真相的爱好,是一种什么也不放过,什么也抵抗不了的情欲。这是罪过,有时是舒适,或是自私。因此,如果您处于这种情况之中,不要犹豫,要答应说真话,尽可能圆满地撒谎。您回答他们深切的期望,向他们双倍地证明您的感情。
在希腊半岛,我有相反的印象。新的岛屿不断地出现在水平线上。无树的山梁画出了天际,嶙峋的海岸清晰地呈现在海上。毫不混淆;在明朗的光亮中,一切都可供参照。日日夜夜,我站在小船上,眼前掠过一个又一个岛屿,在水花飞溅、笑声四起的航行中,小船轻轻移动,我却觉得是跳上了那短促清凉的海浪之巅。从此,希腊就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漂动,在我记忆的边缘,不知疲倦地……嘿!我也在那儿漂动,我变得抒情了!让我停住吧,亲爱的,我求求您。
我们都是特殊情况。我们都求救于某种事情。每个人都宣称无辜,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为此而指控人类和上苍。您恭维某人为变得聪明和仁慈而付出的努力,这仅使他一般地高兴。相反,如果您欣赏他天性仁慈,那他就会心花怒放。反之,如果您对一个罪犯说,不是天性,也不是性格,而是环境使他犯了罪,他会狂热地感激您。在辩护中,他甚至会选择这一时刻流泪。然而,正直和聪明都没有与生俱来的价值。正如人们出于天性犯罪肯定不比出于环境犯罪负有更多的责任一样。但是,这些骗子希望得到赦免,也就是不负责任,他们肆无忌惮地为天性辩护或以环境为借口,尽管两者相互矛盾。根本点在于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的品德,由于一生下就具备,因而不致受到怀疑,他们的过失出于瞬间的不幸,永远只是暂时的。我跟您说过,问题在于中止审判。由于难以中止,难以让人既钦佩又原宥它的本质,人们就都设法致富。为什么?您问过自己吗?当然是为了权力。尤其是,财富使人免于马上受审,把您从乘地铁的人群中解脱出来,关进镀镍的汽车里,让您处于宽敞的花园里、卧铺车厢里、豪华的办公室里。亲爱的朋友,财富还不是开释,但已是缓刑了,得到它总是好的……
没有疑问,有时候我装作严肃地对待生活。但是,严肃本身的轻佻很快就显现出来,我只不过是尽可能好地继续演我的角色。我装作能干、聪明、讲道德、富于公民心、愤怒、宽容、友爱、循循善诱……我就此打住,一句话,您已经明白,我像那些荷兰人一样,他们既在那儿又不在那儿:我不在,同时又占据了最大的位置。只是在我运动的时候,在团里,当我在为了取乐而演的戏中扮演一个角色的时候,我才是真诚的、热情的。在这两种情况下,有一种游戏的规则,它并不是严肃的,只是人们把它看做是严肃的来开心。现在仍然如此,一个进行着星期天比赛的挤得满满的体育场,一个我总是以一种无可比拟的热情喜爱的剧场,这是世界上仅有的、我在其中感到自己清白无罪的两个地方。
我还想起更为严重的放肆。我开始写作《颂歌献给警察》和《铡刀颂》。特别是,我必须按时去那些专门的咖啡馆,那儿聚集着我们的职业人文主义者。我的良好的经历使我自然而然地受到欢迎。在那儿,我若无其事地说了句粗话:“感谢上帝……”或更简单:“我的上帝……”您知道我们的咖啡馆无神论者是多么怯懦的领圣体者。我这句粗话说出之后,接着就是一片惊愕,他们面面相觑,呆若木鸡,然后一阵大乱,一些人逃出咖啡馆,另一些人义愤填膺,什么也不听,只是嗷嗷大叫,所有的人都由于痉挛而扭曲着身体,犹如圣水之下的魔鬼一般。
坦率地说,这有理由辩解吗?有一个,但是太卑鄙了,我不能考虑利用它。无论如何,理由是这样:我从未打心眼里相信人类的事务可以是严肃的。严肃在哪里,它不存在于我所见的一切东西里,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我只觉得我见到的事就像一种游戏,或者令人开心,或者惹人生厌。那种我永远也不理解的努力和信念的确存在着。我总是以一种惊奇的、略带怀疑的神气看着那些奇怪的人为金钱而死,因失去某种“地位”而绝望或者神气凛然地为家庭的兴旺而献身。我更理解的是那位朋友,他带头戒烟,凭着意志而成功了。一天早晨,他打开报纸,读到第一颗氢弹爆炸了,知道了它的值得钦佩的威力,就立即走进一家烟店。
您该认为这是幼稚的。然而,也许这些玩笑中有一个更为严肃的理由。我打算搅乱这游戏,特别是,对,破坏那个美化了的声誉,一想到它我就怒气冲冲。“一个像您这样的人……”人们亲切地对我说,而我的脸都白了。我不愿要他们的尊重了,因为它不是普遍的,然而它怎么能是普遍的呢,既然我不能与人共享?那么,最好是把它们,审判和尊敬,都盖上一层可笑的外衣。我将千方百计地消除这个使我窒息的感情。为了把肚子里的东西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我想把我这具到处招摇的漂亮的人体模型打碎。就这样,我又想起一次谈话,那是我该同年轻的见习律师进行的一次谈话。替我作介绍的首席律师不着边际的溢美之词使我恼火,我再也坐不住了。我怀着人们期待于我的、我毫无困难地应约交付的奔放和激情开始了。但是,我突然劝他们将大杂烩用作辩护的方法。我说,不是那种现代宗教裁判所使之臻于完善的大杂烩,这种大杂烩既审判窃贼又审判老实人,而以前者的罪过来制服后者,相反,是通过使老实人的罪行成立而为窃贼辩护,具体地说,就是靠律师。关于这一点,我的意思说得十分清楚:
这样,我所有的德行就有了一个不那么威严的反面。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的缺点转而对我有利,这是真的。比方说,我被迫掩盖我生活的罪恶部分,使我装出一副冷淡的、人们常常混同于德行的那种神气,我的冷漠使人们爱我,我的自私在我的慷慨大度中达到顶点。我停下吧:太多的类比会妨害我的证明。什么!我装作铁石心肠,我不能拒绝奉献给我的一杯酒或一个女人!我被视为活跃的、有力的,我的王国是床笫。我高喊我的忠实,我认为,没有一个我爱的人,最后我也从未背叛过。当然,我的背叛并不妨碍我的忠实。我由于萎靡不振而完成了一件巨大的工作,我由于发现了乐趣而不断地帮助我的邻人。我徒劳无益地重复说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我只是从中得到了不关痛痒的慰藉。某些早晨,我审理案子直到结束,我得出结论,我精于轻蔑。那些我最常帮助的人,是最受轻蔑的人。彬彬有礼地、怀着充满激情的友爱,我每天都往所有的盲人脸上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