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小说 >堕落流放与王国 > 流放与王国

流放与王国(第1 / 19页)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
推荐小说:

孩子们一天天大了,约拿看到他们快活强壮,感到幸福。他们上学了,下午四点钟回家。约拿还可利用星期六下午,星期四,也可利用多而长的假期的整个白天。他们还没有大到可以安静地玩耍的年纪,但他们相当健壮,足以使房间里充满着吵闹声和笑声。得让他们安静,吓唬他们,有时得装作要打他们的样子。衣服要保持整洁,纽扣要钉,路易丝一个人不够了。既然他们没有地方给佣人住,也不能让一个外人插进他们亲密的生活中去,约拿就提议请路易丝的姐姐罗兹来帮忙,她正守寡,一个女儿也大了。“是啊,”路易丝说,“罗兹并不妨碍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打发她走。”约拿十分高兴,这个解决办法既可减轻路易丝的负担,又减轻了他面对妻子的劳累所感到的良心不安。尤其是路易丝的姐姐常带女儿来帮忙,他更感到莫大的慰藉。母女两人的心肠是世上最好的:德行和无私在她们正直的天性中发出灿烂的光辉。她们千方百计帮助做家务,不吝惜时间。她们自己的寂寞生活和在路易丝家发现的自在的乐趣帮了她们的忙。不出所料,谁也不觉得拘束,两位亲戚从第一天起就真正感到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房间成了公共的,既是饭厅,又是洗衣房,又是育婴室。最小的儿子住的那个小房间放画,又摆了一张行军床,罗兹不带女儿来时就睡在那上面。

约拿对房子的好处赞叹不已,顺利地接受了不便之处。关于取暖补贴,他对房主说:“随您的便。”至于窗帘,他赞同路易丝,她觉得其他窗户仍旧光着,只把卧室的窗户挂上窗帘就够了。“我们没有什么要遮遮掩掩的。”这个心地纯洁的人说。约拿对最大的房间尤其着迷,顶棚那么高,安置照明设备不成问题。房间没有台阶,由一狭窄的过道与其余两间小得多的、串在一起的房间相连。房子的尽头,厨房与厕所相邻,旁边还有极小的一间,美其名曰“淋浴室”。只要在里面竖着装一个设备,你肯一动不动地接受那有益的、喷射下来的水流,也可以算做洗淋浴吧。

约拿占了卧室,在床与窗户间的空地上作画。只不过他要等孩子们的房间收拾好之后,才收拾卧室。然后,就没有人来打扰他了,除非来找衬衣,因为家里唯一的衣柜在这间房里。客人比先前稍微少了些,他们养成了习惯,不顾路易丝的意愿,为了更好地同约拿说话,竟毫不犹豫地躺在床上。孩子们也来拥抱父亲。“让他们看看画儿。”约拿给他们看他画的画,温柔地拥抱他们,打发他们走的时候,他感到他们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占据了他整个的心。没有了他们,他只会发现空虚和孤独。他像爱画一样地爱他们,因为世界上只有他们才同绘画一样生机勃勃。

要说陈旧,他的房子无论如何是够陈旧的了。但是几项很现代化的布置使其显得有独特之处,主要是在狭小的面积上给人提供大量的空气。房间特别地高,开有华丽的大窗户,如果根据其巨大的尺寸判断,肯定曾用于接待宾客和举行宴会。城市住房拥挤,房地产租金的提高,迫使一个个房主用隔板把太大的房间隔开来,成倍地增加单间,以高昂的租金租给成群的房客。他们的所谓“空气容量大”也没有少算钱。好处是否认不了的。这只是由于房主竖着隔开房间已不可能。不然的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必要的牺牲,给当时正在成长的一代提供一些安身之处的,这一代那个时候结婚的特别多,繁殖亦极盛。不过,空气的容量并不单单有好处。不便之处是冬天难以使房间暖和起来,这倒是迫使房主提高了取暖补贴。夏天,由于玻璃覆盖面积大,房间里阳光充足,因为没有百叶窗。房主疏忽了安装,无疑是窗户的高度和木工的费用使他们望而却步。反正厚窗帘也可以起到同样的作用,既然是由房客负担,也就没有成本费的问题了。不过,房主并不拒绝帮助房客,以不能再低的价钱提供来自他们自己店里的窗帘,房地产慈善事业实际上是他们的业余爱好。平日里,这些新贵们卖布匹呢绒。

于是,信件越积越多,而弟子们对任何松懈都不宽容,上流社会的人现在也纷至沓来,约拿认为,既然他们像众人一样能够热衷于英国王室和无休止的飨客,也能对绘画感兴趣。事实上,那主要是些太太们,不过,她们的举止倒是十分坦率。她们自己不买画,只是把朋友带到画家家里,希望他们替她们买,然而经常失望。她们帮助路易丝,特别是帮她为客人们准备茶水。茶杯经过一只手又一只手,穿越走廊,从厨房到大房间,最后折回,停留在画室,约拿正在几个把画室塞得满满的朋友和弟子中间作画,他放下画笔,感激地接过一位迷人的女客特意为他斟满的一杯茶。

这样的性格使朋友们越来越随便。他们的好兴致如此实在,竟连吃饭的时间都忘了。孩子们的记性却更好一些。他们跑着,加入人群,喊着,在照看他们的客人的膝上跳来跳去。从天井露出的一方青天上撒下的光线终于西斜了,约拿放下了画笔。他只须请朋友们随便吃点,继续谈至深夜,当然是谈艺术,但特别是谈那些没有天分的画家、剽窃者或追名逐利者,他们都不在场。约拿喜欢早起,好利用早晨的光线。他知道这不容易,早饭往往不能按时准备好,自己也很疲倦。但是,他也很高兴一个晚上知道那么多东西,虽然看不出来,却也不会不对他的艺术有所裨益。“在艺术上,如同在自然界里,什么都不白丢,”他说,“这是时运的结果。”

他喝了茶,看看一个弟子刚放在架上的草图,与朋友们笑着,突然停住,求一个朋友为他寄出夜里写就的一包信,扶起跌在他腿间的二儿子<sup><a id="fhzs7" href="#zhushi7">⑦</a></sup>,摆好姿势照相,然后:“约拿,电话!”他摇晃着杯子,一边道歉,一边穿过走廊上的人群,然后回来,在画的一角添上几笔,停下来回答那迷人的女客,当然,他要为她画一幅肖像,又回到画架前。他继续作画,然而:“约拿,签名!”“是什么,邮差吗?”他问。“不,是克什米尔的苦役犯。”“来了,来了!”他随即跑到门口,迎接一位年轻朋友和他的抗议书,关切地打听是否涉及政治,在完全放心和因艺术家的特权造成的义务而受到责备之后,他签了名,随后又出来,人家向他介绍一位刚刚获胜的、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拳击家,或是某一国的一位最大的剧作家。剧作家看了他五分钟,用感动的目光表达因不懂法语而不能说得更清楚的东西,而约拿怀着真挚的好感频频点头。幸亏这收拾不了的局面因一位最迷人的讲道者闯入而收场,他想被介绍给大画家。约拿非常高兴,说就是他本人。他摸着口袋里的信,抓起画笔准备再画,但是先得感谢那当儿人家送给他的一对塞特种猎狗,他把它们放在卧室里,回来接受馈赠者的共进午餐的邀请,当听见路易丝大叫时又出来,确实认识到塞特种猎狗不可能在公寓里饲养,就把它们关进浴室,它们在里面狂吠不已,直叫得大家都只好充耳不闻。越过众人的脑袋,约拿看见了路易丝的目光,他觉得这目光是忧郁的。白天终于过去了,一些客人告辞,另一些还滞留在大房间里,感动地看着路易丝打发孩子睡觉,有一个戴帽子的、仪态高贵的女人帮助她,那女人表示歉意,一会儿不得不回她的府邸去,那里生活分散在两层,远不如约拿家亲切和热闹。

有时候,他的新朋友们来访。拉多只是晚饭后才来。白天他在办公室,再说,他知道画家借助阳光来工作。但是,约拿的新朋友几乎都是艺术家或批评家之类。有些人画过了,有些人将要画,其他的则致力于已经画成的或将要画成的东西。当然,他们都把艺术工作看得很高,抱怨现代世界的组织使进行上述工作和进行沉思变得如此困难,而这些对艺术家来说却是不可缺少的。他们整整几个下午都在抱怨,一边请求约拿继续工作,如同他们并不在那儿一样,随便对待他们好了,他们并非资产者,知道艺术家的时间的价值。有这样能接受别人当面工作的朋友,约拿很高兴,就回到他的画前,不断回答人家向他提出的问题或对人家跟他讲的故事发笑。

一个星期六下午,拉多给路易丝带来一台精巧的衣物干燥器,可以挂在厨房的顶棚上。他发现房子里挤满了人,在小房间里,约拿被一群行家围着,正在画送狗的女人,而他自己也被一个官方艺术家画着。据路易丝说,那人是为一项国家的订货在作画。“这将是《工作中的艺术家》。”拉多缩在房间的一角看着他的朋友,看得出来,他的朋友正全神贯注地工作着。一个从未和拉多见过面的行家俯身向他说:“嘿,他气色真好!”拉多不回答。“您画画,”那人继续说,“我也画。哼,相信我,他退步了。”“已经?”拉多问。“是的,这是由于成功啊,人们抵抗不了成功。他完了。”“他是退步了还是完了?”“一个艺术家退步了就是完了。看,他没什么可画的了。人家画他本人,将把他挂在墙上。”

他对路易丝吐露了心事,路易丝则因头两个孩子长大了,他们的房子越来越狭窄而不安。她建议把他们安置在大房间里,用一道屏风遮住床,把小的搬到小房间去,他也就不会被电话吵醒了。出于婴儿不占地方,约拿可以把小房间当做画室。大房间白天作为接待客人之用,约拿可以来来去去,看朋友或作画,路易丝确信他需要独自一人时会得到谅解。还有安排大孩子睡觉也可以缩短晚会的时间。“妙极。”约拿考虑之后说。“还有,”路易丝说,“如果你的朋友走得早,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待一会儿。”约拿望着她。路易丝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哀。他感动了,拥抱着她,满怀柔情地吻了她,她如醉如痴,他们一时幸福得如同新婚的日子里一样。可她又犹豫了:房间也许对约拿来说是太小了。路易丝抓起一把卷尺,他们发现,由于房间里摆满了他的画和多得多的弟子们的画,他平时工作的地方几乎不比今后单独给他的地方大。约拿立刻开始挪地方。

光阴流逝,约拿就这样在朋友和弟子中间作画,他们坐在以画架为中心而安置的椅子上。经常也有邻居出现在正面的窗前,加入到他的观众中间,他和人们讨论着,交换着看法,观摩着交给他的画,对走过的路易丝笑笑,安慰安慰孩子,热情地接电话,永远也不放下画笔,不时地在已经开始的画上抹上一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生活很充实,所有的时间都被用上,他感谢命运,它使他免除烦恼。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要画满一幅画需要许多笔,他有时想,烦恼也有好处,因为它使人们努力工作来加以逃避。可是,他的朋友愈是变得有趣,他的作品反而愈见其少。即便在他全然一人的极少时刻里,他也感到疲倦,工作进度不快。在这种时候,他只能幻想一种新的安排,将友谊的乐趣和烦恼的好处调和起来。

由于运气,他愈是画得少,名气愈是大。人们等待着他的每一次画展,事先就表示祝贺。也真有少数批评家,其中两位是他的画室的常客,以某种保留减弱了他们评述的热情。但是,弟子们的愤怒弥补了这小小的不幸。当然,他们强调指出,他们把第一阶段的作品置于高于一切的地位,但是目前的探索准备着一场新的革命。约拿责备自己每当人家颂扬他初期作品时所感到的轻微不快,真正诚心诚意地感谢他们。只有拉多埋怨说:“这些家伙真奇怪……他们喜欢您像座雕像,一动不动。依了他们,就不用活了!”但是,约拿为弟子们辩护,“你不能理解,”他对拉多说,“你呀,我画什么你都喜欢。”拉多笑了:“见鬼。我喜欢的不是你的画。是你的绘画艺术。”

最后,弟子们以另一种方式帮助约拿,即强迫他对他们自己的作品提出看法。事实上,每天他们都拿来几幅草图,放在约拿和他的正在进行的画中间,以便让草图享受最好的光线。必须发表意见。每到那时,约拿总是暗自羞愧,他没有高深的见解来判断一件艺术品。除了几幅让他激动的画和那些明显的涂鸦之作外,一切他都觉得既有趣又无所谓。因此,他必须建立起一个评语的武器库,还得五花八门,因为这些弟子,如同首都的所有艺术家一样,都多少有些才能,当着他们的面,他得表示出足够的细微差别,以使每个人都满意。这种幸福的义务迫使他具备一套词汇和对自己的艺术有一定看法。不过,他天生的善良并未因此而变得尖酸刻薄。他很快就明白了,弟子们要求于他的并不是批评,那对他们没有用,他们只要鼓励,如果可能的话,还要赞扬。只是赞扬要因人而异。约拿不再满足于惯常的可亲。他还要做到可亲得巧妙。

无论如何,这些画继续受到喜爱,在一次受到热烈欢迎的画展之后,画商主动提出增加月钱。约拿接受了,并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听您这样说,”画商说,“人们会以为您重视金钱呢。”如此的善良征服了画家的心。然而,他请求画商允许他把一幅画作一次义卖时,后者表示不安,想知道那是否是一次“赢利”的义卖。约拿不知道。画商于是建议老老实实地遵守合同,合同赋予他卖画的独家特权。“合同就是合同。”他说。合同中没有规定义卖。“随您的便。”画家说。

那也是约拿的成功使他广交朋友的时候。这些朋友在电话里出现,或是猝然来访。经过反复考虑,电话安在画室,经常响铃,总是破坏孩子的睡眠,哭声与急切的铃声响成一片。如果碰上路易丝正在照顾其余的孩子,她就带着他们跑过来,多半是发现约拿一边弄着孩子,一边拿着画笔和听筒,电话里人家热情地约他午餐。人们愿意和他一块儿吃中饭、闲聊,约拿是又惊又喜,但他更喜欢晚上出去,以便有一个完整的工作日。可惜,大部分时间,朋友只是请吃午饭,而这一次,他的朋友又是只有请吃午饭的空闲,他一定要请亲爱的约拿吃这顿午饭。亲爱的约拿接受了:“随您的便!”挂了电话,“此君真好!”他把孩子交给路易丝,然后,继续工作,很快又被午饭或晚饭打断了。他得移开画布,打开改进了的折叠桌,同孩子们一起坐下。吃饭时,约拿还一只眼睛盯着未完成的画,至少是在最初的日子里,他发现孩子们嚼得、咽得有点儿慢,吃饭的时间拖得过长。但是,他在报上看到,要消化得好,应该细嚼慢咽,从此,他就在每顿饭中找出理由来长时间地高兴。

稍后,午夜,在夫妇俩的卧室里,约拿站着,路易丝和拉多坐在床的一角,都不说话。孩子们都睡了,两只狗寄养在乡下,约拿和拉多揩干了路易丝刚刚洗过的餐具,疲倦让人感到舒服。“雇一个佣人吧。”拉多望着一堆餐具说。路易丝神情忧郁地说:“我们让她住在哪儿呢?”于是,他们就都沉默了。“你满意吗?”拉多突然问。约拿微微一笑,但是神色倦怠。“是的,大家都对我好。”“不,”拉多说,“别相信他们。他们不都好。”“谁?”“你的画家朋友,比方说。”“我知道,”约拿说,“但是,许多艺术家都是这样。他们对生存没有信心,甚至包括最伟大的艺术家。于是,他们就寻找证据,就评判,就谴责。这样能给他们力量,这是生存的开始。他们孤独!”拉多摇头。“相信我,”约拿说,“我了解他们。应该爱他们。”“而你呢,”拉多说,“你存在吗?你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约拿笑了:“啊!我经常想坏话,只不过我随后就忘了。”他严肃起来:“不,对我的存在我不肯定。但我将会存在,这我有把握。”

可是,当那些房间里充塞着画和孩子的时候,就该立刻考虑新的设施了。第三个孩子出生之前,约拿确是在大房间里作画,路易丝在小房间里织毛衣,两个孩子占着第三个房间,过得舒舒服服,他们还可以在整套房子里乱滚。他们决定把新生儿安置在画室里,约拿用画布隔出了一个角落,如同一道屏风,好处是可以听见孩子的动静,能够回答他的呼唤。不过,约拿从不需要动一动,因为路易丝总是抢先而至。她不等孩子喊起来就进去了,百般小心,总是蹑手蹑脚。这种谨慎使约拿大为感动,一天,他请她放心,他不是那么敏感,他完全可以在她的脚步声中作画。路易丝回答说那也是为了不吵醒孩子。约拿对她这样流露出一颗母亲的心十分钦佩,对自己的误解开心地笑了。他一时不敢说路易丝小心翼翼地进来比径直闯入更碍事。所以更碍事,首先是因为持续的时间更长,其次是她进来时的哑剧式的姿态不能不引人注意:两臂大张,上体稍向后仰,腿抬得很高。这种作法有时违背了路易丝的初衷,因为她随时都有可能把画室里摆满了的画勾下一幅来。于是孩子闻声而醒,用相当有力的方式表示不满。儿子的肺活量使父亲大为高兴,他跑过去爱抚一番,随即又有妻子接替上去。于是,约拿挟起画布,然后手里拿着画笔,着了迷似的听着儿子持久的、威严的嗓音。

拉多问路易丝的想法。她振作了一下,回答说约拿是对的:他们的客人的看法无关紧要。只有约拿的工作才重要。她深感孩子妨碍了他。他们长大了,应该买一个长沙发,可是那会占许多地方。除了等着找到一套更大的房子,又有什么办法!约拿看了看卧室。当然,这不理想,床太宽了。但是,白天里房间是空的。他对沉思中的路易丝说了。至少在卧室里,约拿不会受到干扰,人们毕竟还不敢躺在他们的床上。“您觉得怎么样?”她又问拉多。拉多看了看约拿。约拿正出神地望着前面的窗户。然后,他抬眼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过去拉上窗帘。回来时,他对拉多微微一笑,挨着他坐在床上,什么也没说。路易丝显然疲倦不堪,说要去洗澡。只剩下他们俩了,约拿感到拉多的肩膀碰着他的肩膀。他没有看他,说:“我喜欢画画。我愿意画出我的全部生活,日以继夜。这不是一种运气吗?”拉多温柔地望着他:“是的,这是一种运气。”

顶棚确实高得异乎寻常,房间又狭小,使这套房子成为一个几乎全部镶嵌着玻璃的平行六面体,到处是门窗,家具找不到依靠,人被淹没在一片强烈的白光中,犹如立式鱼缸中的一些浮沉子。还有,所有的窗户都朝着天井,也就是说,距离不远地朝着其他同一款式的窗户,后面,几乎立刻就看得见新的一排高窗,朝向第二个天井。“这是玻璃陈列室。”心花怒放的约拿说。他们根据拉多的建议,决定把夫妇的卧室安在小房间里,另一小房间给已经在娘肚子里的孩子。大房间白天作约拿的画室,晚上和吃饭的时候共用。当然,严格地说,他们可以在厨房里吃饭,只要约拿或路易丝愿意站着。拉多呢,他搞了大量精巧的设施。靠着活动门、可拆卸的书架、折叠桌,他竟弥补了家具的稀少,却也使这套独特的房子更像一个魔术盒子了。

还有,弟子们要求他忠于他的美学。约拿对于自己的美学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他竭力想获得一线光明,一闪之下,真相在一片白光中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这光明却是愈来愈远。他的弟子们则不然,有好几种想法,既矛盾又坚决;这方面他们是不开玩笑的。有时约拿喜欢随心所欲,这是艺术家谦卑的朋友。但是,弟子们在几幅和他们观点不符的画前皱眉头,迫使他更多地考虑考虑他的艺术,而这才是有益的。

新的安排使约拿十分满意。事实上,他可以相当经常地独自一人,以便回答他收到的大量信件,他的礼貌使他不能不答复。有些是关于他的艺术的,另一些要多得多,是关于通信人个人的,或是想在自己的画家的志愿方面得到他的鼓励,或是要求金钱方面的主意或帮助。随着约拿的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杂志中,他也被要求,像所有的人一样,参与揭露令人愤怒的不公正的事情。约拿复信,写关于艺术的文章,表示谢意,出主意,在人家给他的正义的抗议书上签字。“你现在搞政治了?让作家和丑姑娘们干吧!”拉多说。不,他只在那些声明与党派观点无涉的抗议书上签字。然而,所有的抗议书都宣称具有响当当的独立性。约拿一星期一星期地拖着装满信件的口袋,信件不断地被疏忽,不断地更新。他回答最紧迫的、一般来自陌生人的、那些需要从容回答的信,就是说,朋友们的信,他就留到更合适的时候。无论如何,这么多的义务,不容他延宕和无忧无虑。他总是感到误了时,犯了罪,甚至他作画时也是如此,这种情况不时发生。

弟子们还有另外的用处:他们强迫约拿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他们在言谈中把他看得很高,特别是他工作上的认真和能力,因此,任何嗜好对他来说都是不允许的。所以,他改正了在解决一个难题和重新投入工作之间吃几颗糖或啃几口巧克力的老习惯。尽管如此,在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偷偷地向这嗜好屈服一下。但是,弟子和朋友几乎无时不在,这帮了他的忙,当着他们的面,他为嚼巧克力而难为情,何况,他也不能为这点小小的嗜好而中断有趣的谈话啊。

路易丝越来越为孩子所累,过去由约拿做的家务事现在都由她做了,弄得她精疲力尽。约拿感到难过。不管怎么说,他工作是为了乐趣,而她则承担了最坏的部分。当她跑来跑去的时候,他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电话!”大儿子喊,约拿撂下画,回来的时候放了心,电话里提醒他一次约会。“煤气!”一个办事员在门口大叫。“来了,来了!”当约拿放下电话或从门口回来时,一个朋友或一个弟子,有时是两者一起,为了结束一场开了头的谈话,一直跟着他到小房间。逐渐地,大家都成了走廊上的常客了。他们待在那儿,闲谈,远远地招呼约拿作证,或者闯入小房间。他们一边进门一边喊:“在这儿,我们至少可以看看您,随意看看您。”约拿大为感动,他说:“真的。大家不大见面了。”他也深感自己使那些不见面的人失望,因此心里难过。那些人常常是一些他愿意碰面的朋友。但是,时间不够用,他不能什么都接受。这样,他的名誉受到了影响。“自从成功以后,他骄傲了。”人们说。“他什么人也不见了。”或者:“他除了自己谁也不爱。”不,他爱绘画,爱路易丝、孩子、拉多,还有几个人,他对一切人都有感情。然而生命短促,光阴飞逝。他的精力也有限度。难的是既要描绘世界和人,又要同时和他们一起生活。从另一方面说,他不能抱怨,也不能解释他所遇到的障碍。因为人家拍着他的肩膀说:“有福气的家伙!这是荣誉的代价啊!”

有时候,朋友中还加上弟子,因为约拿现在自成一派。他先是感到惊讶,看不出人家能从他那儿学习什么,他自己还一切有待发现呢。他作为艺术家是在黑暗中行进,如何能指出正确的道路呢?但是,他明白得相当快,一个弟子并非一定是某个想学习什么东西的人。相反,更为经常的是,人们作弟子,是出于教导先生的无私的乐趣。从此,他可以谦卑地接受这份额外的荣幸。约拿的弟子向他长时间地解释他所画的东西及其缘由。这样,约拿在他的作品里发现了许多自己都有些惊讶的意图和许多他没有画进去的东西。他自觉贫乏,幸亏这些弟子,他才一下子丰富起来。有时候,面对如许迄今未曾发现的财富,一丝骄傲之感掠过心头。“这毕竟是真的,”他心里说,“背景上的这张面孔,最为引人注目。我不大明白他们说的间接人道化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了这效果,我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然而,很快地,他把这使他不便的师傅身份归于时运。“这是走了运,我啊,我还是在路易丝和孩子们身边。”他说。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