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1 / 6页)
“你别以为一年年下去就能赶上我。我永远比你大十二岁。就像你妈妈永远也比我大十二岁。”我说。
爱的终结是爱的永恒。
我们都笑,松松快快快快活活笑了。你妈妈忽然举起甜甜的液体说:“就为两个小十二岁的人和两个大十二岁的人一起祝福吧!”她第一次说笑话,你也感到惊讶。
你感觉太神圣还是太紧张,因为头一次在你妈妈面前还是头一次在我面前弹琴,你弹《少女的祈祷》,可是你完全弹乱了。你不断摇头,两个小辫梢左右刷着你瘦瘦的后背,你还大口喘气,想镇定一下你平平的然而大起大伏的胸脯。干什幺这幺紧张?最后你弹得一塌糊涂,无论如何弹不下去,只好扭身到桌前,朝我歉意微笑,笑里还深深埋着懊丧。我真不该请你弹琴。
“居然这幺晚,还有人在街头卖花,我不信。”你妈妈说。
“这曲子她本来弹得不错。”你妈妈对我解释,为你。
最后的花,有点儿凄惨。我说,我要。我是这样意外带着这束花去你家的。它却给你们的年夜带去欢乐。你家没花。没花的空间好比没音乐的空间。你说这花快冻死了,要用一杯温水泡上。我笑着说,温水里反而会死,再冷也必须在冷水里才活。你也笑了。我笑你过于善良,你笑自己傻,你妈妈分明笑你可爱。
我举起糖水——糖水早凉了,说:
小方桌上那点儿粉丝炒白菜丝,几个茶鸡蛋,两三根蒸腊肠,一碟韭菜馅饺子——你俩就这样几乎一无所有地面对着又大又空的新的一年。你说你们没酒,沏一杯热白糖水给我做“酒”。你说你们只有两个饭碗,就拿一个带把儿的白瓷茶碗给我盛满饭。这样好,这样更亲切。我以前也吃过大宴华宴,现在全忘了。我恳请你弹一支曲子庆祝新年,今晚。我知道你妈妈不准你手指沾琴。你偷偷告我,你总是偷偷弹琴。起先你妈妈知道就拿尺子打你手,打肿。一次她下班站在门口,可能给你琴声里什幺东西感动了,从此不再管你。她回来只要听见你弹琴,就敲敲门,你马上停住盖好琴盖。两人见了都装作若无其事。
感觉相通最不易也最快乐。我随口说:“只有绘画才能做到。”后来一想,我说到了绘画的本质。艺术服从理想并不服从现实,它依据现实却不依据理想。
今晚我提出请你弹琴就需要点儿勇气。我是有意这样做,早有打算只等这一天。今天的气氛对今天最适合。我抱定决心非要打开这关闭太久的门。
你说:“如果去掉这些花枝,花朵也这样悬在空中似的,多好。”你也正是这种感觉。
你没准备,张大眼望你妈妈。
路灯里这束花茸茸闪着光。银柳。
“祝你明年十八岁,大姑娘了。”
家家都在吃团圆饭。今年禁止放鞭炮,据说敌机听见声音看到火光会来偷袭。太静了,就听到:“最后一把花了,谁要?”寒冷寥廓的街头一个女人在喊。
“也祝你……你明年该多少岁?”你说,你还没完全镇定下来。
我把大半杯酒吞进肚里,拔腿要走。父亲说:“大年三十晚上都在自己家过年,你去哪儿?”我又看一眼桌上小表,九点四十分,把棉帽扣在热乎乎的脑袋上就出来。
你的灯瓦数太小,光线太暗,花枝隐去,只剩一片银亮的花散在空间,像纷落的雪突然静在半空,不动。这感觉挺奇特。
“弹吧。”
你俩相互诡秘地笑笑,都摇头,都说准是我白天就买好的,叫我招认。你们一向这样估计别人。其实我白天并没预备来,只是刚刚那一冲动便非来不可。为了你们,我只好认可,撒谎。
你妈妈的话出乎意料,她的平静更出乎意料。这样你才放心坐到琴前。她为什幺改变自己,今天。我想。
“我也觉得挺怪呢!再说银柳这花几年不见有卖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