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2 / 6页)
我笑了。问你喜欢诗吗,画吗,钢琴吗,想学艺术吗?
医院大院里外全是人,毒日头下冒着人味汗味药味酸臭味。这儿有临时救护站,还供应面包和水,可以活。大铁栅栏门关严,几个戴红袖章的街道老大娘把门站守,只准这一带居民进出,外人不行。我一眼瞧见你们楼下那胖女人,抓她袖子问:“她们娘儿俩怎幺样?”同时准备一个噩耗把我撕裂。
乐团的女钢琴家被小提琴手的爱感动了。丈夫痛苦地离开她,她因此被乐团开除。小提琴手屈于世俗压力,怯弱地走了。她失去一切。后来她醒悟,艺术是欺骗人生的。从此与钢琴与艺术断绝,只与小女儿相依为命。可世俗那套并不放过她,死缠着她,到死……
找到一个,不管他家毁成什幺样,只要见人活着,用劲拍两下他的肩膀,上车就去看另一个朋友。
随后你沉默了,好像打算永久沉默。你肯定后悔对我说。你不再说,我不会再问。我脑袋里不知不觉构想出一个苦涩的故事:
路上碰见朋友熟人,看我两腿血迹斑斑,二话没说,掏尽身上所有口袋,把钱硬往我胸前口袋里掖。我无法拒绝,这时他们每个人的手劲都变得比我大。没多会儿,我胸前口袋鼓成个球,多年来我没这幺富过。
你只过分简单告我这个悲剧的原因,只一句,因为一个意外的爱。沉一沉,你似乎怕我的理解流于俗浅,你解释又不愿解释,因此也只是过分简单的一句:那个小提琴手太有天才了。
噢。九点四十分。终结,然而——
是时候了。我想。
你的眼睛变得露珠一样明亮。如果没有我上边的话,你绝对不会告我,墙上表针停止的时间就是你爸爸离开你们的时间,那晚。
我撂下水杯起身走向那停摆的钟,伸手摘下来,一下子你俩神气都变了。你竟然从心里轻轻“噢”了一声。我浑身好烫,是不是刚才在家里喝的那些酒都冲上来,脑袋有点儿失控感?这事却只能由着我,不能由着你俩。我死死盯着你妈妈的脸,把停了有如一个世纪的时针拧动。轴生了锈,使上劲才吱扭吱扭转起来。再嘎嘎拧响上弦的钮,表壳里嘀嘀嗒嗒嘀嘀嗒嗒满屋响起。计算生活和生命的指针全都复活。当然,你明白这意味着什幺。我看见你俩的眼睛一齐亮闪闪。我赶紧把脸扭过去,不愿意看见你们再把这泪水克制回去,也许是我自己已经不能克制了。
“我被感动着。爱,没有正确和错误,只有真实……”
跑到教堂附近,我见一位画友躺在道边地上,脸灰得像瓦片。他的腰被砸断,身子下边垫着他的油画。邻居一伙小子正要抬他去医院。他对我说:“今天才明白,艺术是最没用的。”我把口袋的钱一把抓出来,往他头旁一塞说:“快去医院,我一会儿就去看你。”这时我已经被一个可怕的景象惊呆,远远的,你的楼已经变成巨大的土堆,不像金字塔,像坟。纯蓝的天笼罩着它。不知是碎玻璃还是别的,在那土堆上刺眼闪光。
我将近十分钟没说话。因为我不能不信,因为是你说的,绝对就是真的。
我绕这大土堆转了三圈,心像往下掉,没有底,不知掉到哪里。忽然,我朝这小山似的废墟狂喊一声:“完啦!”
你马上使劲摇头,有点儿神经质。那天你妈妈在街道加工厂钉衣扣没下班。你忽然告我,我那死去的画友是你生身之父。
一个人跑来,以为我疯了。多亏这人给我一线希望,说你们这一带逃出来的人都集中到了东边的骨科医院。这医院以前叫作老马大夫医院。
我们站在齐腰的水里,望着在风浪里颠簸的渐渐远去的小船。海面不断掀起的波涛终于遮住了它,好像把它吞没。大海最终吞没它,必然……我们忽然不哭了。说不清是心满意足还是无限自悔;说不清到底是叫它永远静静睡在岸上到死,还是粉身碎骨埋葬在大海里好呢?
我对你说:
这儿时的惶惑一直在我心里纠缠。
这个虚构的故事太像小说。但我认定这就是她全部悲剧,不管情节细节有多少出入。我那死去的画友为什幺一直严守这秘密,临死又放不下?他爱她,双重的悲剧。事情就该这样。
我在废墟中挖一个洞,把父亲弟弟背出来。大街上满是残砖碎瓦断树斜杆。被大地震吓掉魂的人东西南北又南北东西地跑。我打菜店门口搬个大竹筐,扣在一块空地中央,叫父亲、弟弟坐在上边等我,赶紧弄辆破自行车去挨个儿看我的朋友们,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