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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第1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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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一瞧,好似看到一个白瓷水壶摆在镜子中央——他更认不得自己了。

比方六十年代末被关进牛棚时候,他最受不了的并不是那些批斗等,而是不能刮胡子。

怎幺?刚才有胡子的不是自己,此刻没胡子的也不是自己,究竟谁是自己呢?自己在哪儿呢?

再往后,老蔡与胡子的关系不但不小,反而更大了。

他付了钱。口袋里有五六块钱,是两个月前妻子送衣服来时放在口袋里的。他跑到小百货店给妻子买了一瓶雪花膏,又跑到街口买了一小包五香花生,两支刚蘸着玻璃般亮晶晶糖汁的糖葫芦。这都是妻子平日最喜爱的东西。天已经暗下来,他回到家。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敲门,想给妻子一个突然的意外的惊喜。她并不知道他今天被放回来。他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音讯断绝,好似生活在阴阳两极。

四个月后,他可以回家了。

他没生气,过后也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如果他拿胡子不当回事,这世上就没什幺可以特别较真儿的事了。

他从单位的牛棚走出来,即刻拐向后街一家小理发店。由于在牛棚里没人看他,也不怕人看,整天扬着一脸胡子,已经惯了;此刻走在大街上,竟把一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仿佛见了鬼。待进了理发店,坐下来,对镜子一瞧,俨然一个判官,一时把站在椅子后边的剃头师傅吓了一跳。自己也完全不认得自己了。

“你怎幺不说话,哑巴了?你那堆毛里边有嘴吗?那里边只会尿尿吗?”

剃头师傅问他:“怎幺剃法?”

老蔡不是学文的。也许他没想过,爱的本质就是生命的相互依赖。

里边门一开。妻子看见他立即惊得一叫,声音极大,好像出了什幺事。他说:

老蔡很惊讶。娴静的妻子怎幺会变得这样地气急败坏。

“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我是老蔡呀。”

一次,一个小子居然问他:

他说:“全剃去。”

他原以为自己这幺硬的胡子,长得太长会像四射的巨针。在他刚被关起来的头几天胡子还真是长得又长又硬,使他想起少年时代那个“刺猬”的绰号。但没料到,胡子过长,反而变软,就像柳枝愈长愈柔,最后垂了下来。可是他的胡子垂下来并不美,因为这胡子没经过修剪和梳理,完全是野生的。一脸乱毛,横竖纠结,在旁人看来像肩膀上扛着一个鸟窠。于是,他的胡子就成了被审讯时的主要话题——成了审讯他的那帮小子耍坏取乐的由头。

师傅放下椅背,叫他躺好。拿过一块热气腾腾的手巾焐在他下巴上,真是温暖!不一会儿剃头师傅掀去手巾,用胡刷蘸着凉滋滋、冒着气泡的肥皂水涂在他的下巴上,好似清冽的溪水渗入久旱的荒草地。当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儿纷纷炸破时,每根胡子都感到了愉悦。跟着一刀刮去,便感到一股凉爽的风吹到那块刮去胡子的脸上。一刀刀刮去,一道道清风吹来。他闭上眼,享受着这种奇妙的快感。鼻子闻着肥皂的香气——其实只是一种最廉价的胰子而已;耳听着又薄又快的刀刃扫过面皮时清晰悦耳的声音,还有胖胖的剃头师傅俯下身来喘着暖乎乎的粗气……随后又一块湿漉漉的热毛巾如同光滑的大手在他整个脸上舒舒服服地抹来抹去。最后只听师傅说:“好了。”他被推起来的椅背托直了身子。

于是,被放纵的胡子便在老蔡的脸上像野草那样疯长起来。五天后像卡斯特罗,十天后就像张飞了。他感到下半张脸发热,捂得难受,好像扣着一个厚厚的棉帽。这时候正是八月天气,不时要用手巾去擦胡子中间的汗水——好似草里的露水。不久,他感到胡子根儿的地方奇痒,愈搔愈痒,大概生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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