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第3 / 3页)
从老蔡病倒卧床那天开始计算,七年后的一天,一个平平常常的春天的早晨,妻子醒来,习惯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抚处,奇异般的光滑,像一块卵石。她下意识地感到了什幺,又摸一下,感觉更不对,老蔡的胡子呢?
这时,他不得不在自己的胡子前低下头来。认头人家称他“刺猬”,不和他亲近。他呢?渐渐被别人这种惧怕“刺猬”的心理所异化,主动与别人保持距离。他是不是因此变得落落寡合?并在上大学时选择了远离世人的古生物研究专业,工作后主动到那种整天戴着口罩的化验室工作?
此时此刻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是老蔡的声音,很遥远,那是许久许久以前老蔡说过的一句话:
他执意要把这个耻辱性的外号抹去,便偷用父亲的刮脸刀刮去唇上和下巴上的那些硬毛。头一次使刮脸刀,虽然笨手笨脚地划出几条血伤,但刮出来的光溜溜的瓷器一般的下巴叫他快乐无穷。这一下真顶用,刺猬的绰号不攻自废。可时过不久,一茬新生的胡子从他嘴唇四周冒出头来,反而变粗一些,也硬一些。他急了,再刮,更糟!原来胡子天生具有反抗性。愈刮愈长,愈刮愈硬。到了高中二年级,已经非得一天一刮不可了。
“人一死就不再长胡子了。”
最早发现胡子发生变异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妻子。
从此他一天不止一次刮胡子了。一位同事笑他:“这应上了那句俏皮话——一天刮三遍胡子——你不叫我露脸,我不叫你露头!”
自从他躺到床上,一早一晚刮胡子的事就由妻子来做。自己刮自己的脸,脸蛋和刮刀相互配合,不会刮破脸;别人来刮就难了,常常会刮破。老蔡血糖高,伤口不好愈合,幸好那时市场上出现一种进口的电动刮脸刀,刀头上蒙着一种带网眼儿的铁罩,绝对安全。妻子赶紧买了一个,倒是十分得用。但一天,妻子发现老蔡下巴上有一根胡子怎幺也刮不掉,奇怪了?怎幺会刮不掉呢?戴上花镜一看,竟是一根很怪异的胡须,颜色发黄,又细又软,须尖蜷曲。它弯弯曲曲很难进入网罩上的细眼儿。老蔡的胡子向来都是又黑又硬,怎幺冒出这幺一根?好似土地贫瘠长出的荒草。妻子只当是偶然。谁料从此,这蜷曲的黄须就一根根甚至攒三聚五地出现。随后,她发现他下巴上的胡须变得稀疏,开始看见白花花的肉皮了。
还能怪女友不准他凑过脸去吗?这位与他结交的第一位女友送给他一个比刺猬更具威胁的绰号,叫“铁蒺藜”。无疑,这绰号里边包含着一种恐惧。
她心里明白,却不敢吱声。反正老蔡很少照镜子,肯定不知道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天傍晚,妻子给他刮脸,迟暮的余晖由窗口射入,一缕夕阳正照在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觉得这日渐荒芜的下巴,好似晚秋时节杂草丛生的土岗子那样萧瑟而凄凉。她不觉落下泪来,泪水滴在老蔡的脸上。
老蔡从十三岁起唇上就长出软髭。这些早生的黑毛长长短短,稀稀拉拉,东倒西歪,短的像眉毛,长的像腋毛。他正为这些讨厌的东西烦恼时,黑毛开始变硬,渐渐像一根根针那样竖起来。一次和同学扭打着玩,这硬毛竟把同学的手背扎破,多硬的胡子能扎破人的手背?那不成刺猬的刺了吗?因而他得了一个外号,叫刺猬。从此再没人敢和他戏耍了。
她猛地翻过身,叫一声老蔡。老蔡极其刻板地仰面躺着,灰白而瘦削的脸一片死寂,没有一根胡子。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胡子的脸,原来不生胡子的脸这样难看。
有本时尚杂志说,胡子是男性美最鲜明的标志。还说男人的雄性、刚性、野性都在这黑乎乎糊满了下巴的胡楂子上——这话可不是真理!对于我认识的老蔡来说,胡子可不是什幺美,而是他的命运。
真是挺可怕。三个小时前他从家里出来时刚刮过脸。难道只是一场电影的工夫,胡子就冒出来了?!
老蔡闭着眼,却开口说:“从小我就巴望它们长得慢点儿、慢点儿,现在终于遂了我的愿。你该高兴才是。”
“为什幺?”他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这样做了。当电影票从脸颊上蹭过,发出非常清晰的“嚓嚓”声。
妻子反而哭出声来。
后来,这胡子还成为他和女友之间的障碍。一次看完电影,女友忽然把手中的电影票递给老蔡,说:“你用它蹭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