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第1 / 2页)
真幸运呢!她这幺老,还有个老伴。四十多年如同形影,紧紧相随。尽管老头儿爱急躁,又固执,不大讲卫生,心也不细,等等,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的、损人利己的、不光彩的事。在那道德沦丧的岁月里,他也没丢弃过自己奉行的做人的原则。他迷恋自己的电气传动专业,不大顾及家里的事。如今年老退休,还不时跑到原先那研究所去问问、看看、说说,好像那里有什幺事与他永远也无法了结。她还喜欢老头儿的性格,真正的男子气派,一副直肠子,不懂得与人记仇记恨;粗心不是缺陷,粗线条才使他更富有男子气……她愈想,老头儿似乎就愈可爱了。两个小时前能够一样样指出来、几乎无法忍受的老头儿的可恨之处,也不知都跑到哪儿去了。此刻她只担心老头儿雪夜外出,会遇到什幺事情。她找不着老头儿,这担心就渐渐加重。如果她的生活里真丢了老头儿,会变成什幺样子?多少年来,尽管老头儿夜里如雷一般的鼾声常常把她吵醒,但只要老头儿出差去外地,身边没有鼾声,她反而睡不着觉,仿佛世界空了一大半……想到这里,她就有一种马上把老头儿找到身边的急渴的心情。
雪下得正紧,积雪没过脚面。她左右看看,便向东边走去。因为每天早上他俩散步就先向东走,绕一圈儿,再从西边慢慢走回家。
她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大概快有十点钟了,街上没什幺人了,老头儿仍不见,雪却稀稀落落下小了。她两脚在雪里冻得生疼,膝头更疼,步子都迈不动了,只有先回去了,看看老头儿是否已经回家了。
过了很长时间,墙上的挂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八点钟了。他们这场架正好打过了两个小时。不知为什幺,他们每次打架过后两个小时,心情就非常准时地发生变化,好像大自然的节气一进“七九”,封冻河面的冰片就要化开那样。刚刚掀起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变成浅浅的水纹一般。她耳边又响起刚才打架时自己朝老头儿喊的话:“离婚!马上离婚!”她忽然觉得这话又荒唐又可笑。哪有快七十的老夫老妻还打离婚的?她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她心里一点儿皱褶也没了,连一点点儿怒意、埋怨和委屈的心情也都没了。她开始感到屋里空荡荡的,还有一种如同激战过后的战地那样出奇的安静,静得叫人别扭、空虚、没着没落的。于是,悔意便悄悄浸进她的心中。她想,俩人一辈子什幺危险急难的事都经受过来了,像刚才那幺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吗?——她每次吵过架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可是……老头儿总该回来了;他们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过,但总是一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仍没回来。他又没吃晚饭,会跑到哪儿去呢?外边正下大雪,老头儿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了,外边地又滑,瞧他临出门时气冲冲的样子,别不留神滑倒摔坏吧?想到这儿,她竟在屋里待不住了,用手背揉揉泪水干后皱巴巴的眼皮,起身穿上外衣,从门后的挂衣钩儿上摘下老头儿的围巾、棉帽,走出房子去了。
她往家里走。快到家时,她远远看见自己家的灯亮着,灯光射出,有两块橘黄色窗形的光投落在屋外的雪地上。她心里“怦”地一跳:
现在她老了,与那个时代相隔半个世纪了。时光虽然依旧带着他们往前走,却也把他们的精力消耗得快要枯竭了。她那一双曾经蹦蹦跳跳、多幺有劲儿的腿,如今僵硬而无力。常年的风湿病使她的膝头总往前屈着,雨雪天气里就隐隐发疼;此刻在雪地里,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颤巍巍的,每一步抬起来都费力难拔。一不小心,她滑倒了,多亏地上是又厚又软的雪。她把手插进雪里,撑住地面,艰难地爬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她又想起另一桩往事——
多少年来,这桩事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地收存在她心底。每逢下雪天,她就不免想起这桩醉心的往事。年轻时,她几乎一见到雪就想到这事;中年之后,她只是偶然想到,并对他提起,他听了都要会意地一笑,随即两人都沉默片刻,好像都在重温旧梦。自从他们步入风烛残年,即使下雪天气也很少再想起这桩事。是不是一生中经历的事太多了,积累起来就过于沉重,把这桩事压在底下拿不出来了?但为什幺今天它却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鲜而又有力地来撞她的心……
啊!那时他俩刚刚结婚,一天晚上去平安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他们走进影院时,天空阴沉沉的。散场出来时一片皆白,雪还下着。那时他们正陶醉在新婚的快乐里,内心的幸福使他们把贫穷的日子过得充满诗意。瞧那风里飞舞的雪花,也好像在给他们助兴;满地的白雪如同他们的心境那样纯净明快。他们走着走着,又说又笑,跟着高兴地跑起来。但她脚下一滑,跌在雪地里。他跑过来伸给她一只手,要拉她起来。她却一打他的手:
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两人踩着雪走,也是晚上八点来钟,她从多少天对他的种种感觉中,已经又担心又期待地预感到他这天要表示些什幺了。在沿着河边的那段宁静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怀里去。她猛地推开他,气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他呢?竟然像傻子一样一动不动,任她用雪打在身上,直打得他浑身上下像一个雪人。她打着打着,忽然停住了,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扑向他身上。她感到,他有种火烫般的激情透过身上厚厚的雪传到她身上。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始的。
“去,谁要你来拉!”
老婆儿火气未消,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还在不住地出声骂他。骂了一阵子,她累了,歪在床上,一种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轻时候得了肠结核那场病,她会有孩子的。有了孩子,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这愈老愈执拗、愈急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可是现在只得整天和他在一起,待见他,给他做饭,连饭碗、茶水、烟缸都要送到他跟前,还得看着他对自己耍脾气……她想得心里酸不溜丢,几滴老泪从布满一圈细皱的眼眶里溢出来。
“是不是老头儿回来了?”
五十年前,她和他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欢蹦乱跳的青年,在同一个大学读书。老头儿那时可是个有魅力、精力又充沛的小伙子,喜欢打排球、唱歌、演戏,在学生中属于“新派”,思想很激进。她不知是因为喜欢他、接近他,自己的思想也变得激进起来,还是由于他俩的思想常常发生共鸣才接近他、喜欢他的。他们在一个学生剧团。她的舞跳得十分出众。每次排戏回家晚些,他都顺路送她回家。他俩一向说得来,渐渐却感到在大庭广众中间有说有笑,在两人回家的路上反而没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地走,路显得分外长,只有脚步声,那是一种甜蜜的尴尬呀!
她的性格和他一样,有股倔劲儿。
她一看这雪景,突然想到她和老头儿的一件遥远的往事。
她一跃就站了起来。那时是多幺轻快啊,像小鹿一般;而现在她又是多幺艰难呀,像衰弱的老马一般。她多幺希望身边有一只手,希望老头儿在她身边!虽然老头儿也老而无力了,一只手拉不动她,要用一双手才能把她拉起来。那也好!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好。她想到楼上邻居李老头,老伴死了。尽管有个女儿,婚后还同他住在一起,但平时女儿、女婿都上班,家里只剩李老头一人;星期天女儿、女婿带着孩子出去玩,家里依旧剩李老头一人——年轻人和老年人总是有距离的。年轻人应该和年轻人在一起玩,老人得有老人为伴。
夜色并不太暗,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所有树枝都复勾一遍,使婆娑的树影在夜幕上白绒绒、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现出来。雪还使路面变厚了,变软了,变美了;在路灯的辉映下,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悄无声息地加浓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它还有种潮湿而又清冽的气息,有种踏上去清晰悦耳的“咯吱咯吱”声;特别是当湿雪蹭过脸颊时,别有一种又痒、又凉、又舒服的感觉。于是这普普通通、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活鲜鲜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