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问题的天使(第1 / 52页)
他说:“我这么说一是因为从感情上我接受不了,另一个你现在的技术也无力在这方面有所建树。”
我说:“是啊,所以我还要回来继续学习。”
他摇着头说:“没机会了,就像我们两国的关系已经没机会回到从前一样,我们也没有机会再做师生了,还是做朋友吧。”
他脸上露出一种伤感来,将我拥到他胸前抱了抱,说:“上车吧,祝你一路平安。”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仅仅是遗憾了。就在我把一切离校手续办完,准备落实回国火车票的前一天,我突然—又是突然—接到噩耗,说我妻子小雨出了车祸!她乘坐的小汽车被一辆大卡车撞出山道,跌落悬崖,车子坠毁,车上的人全都遇难。人死不说,连个尸体都见不着。据说车子在坠落悬崖时着了火,车上的人都烧得不成样子,肉眼根本无法分清谁是谁,最后是医院根据化验确认死者。当我看到小雨时,她已经成了一只黑色的盒子。
骨灰盒呐!
我带着小雨的骨灰盒离开莫斯科,至今我还记得那天莫斯科突降大雪,火车站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我的心情就像这冰天雪地一样寒冷。一列满载着来自中国的苹果、生猪等货物的闷罐火车停靠在月台上,苏方和中方的很多人员正在卸货、验货。这些货物是中方作为还债用的。正如人们听说过的一样,苏方对货物有严格的检查手续,月台上摆放着好几台滑轮机,卸下来的苹果都要经过滑轮机的检验—大小都有“科学而死板”的规定,过大的不要,过小的也不要。对生猪,苏方人员也一一检查,凡是猪身上有伤痕或青疤,都不要。
当时中苏关系已经非常微妙,我的行李在火车站也受到严格检查,我的导师安德罗见此再一次劝我别回国。那几天,他一直在劝我留下来,就在头天夜里,我们曾有过一次长谈,他给我分析了中苏关系的前景和我个人可能有的前途,认为回国对我来说是一个最差的选择。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中苏关系必将交恶,怀疑我回国后可能会去破译他们苏联密码,把我俩深厚的友情玷污。他希望我留下来,读完本科读硕士,甚至读博士,今后专心做学问,不要卷入破译领域。导师说:这是意识形态的事情,说到底跟学问是没关的,我自己的经历应该成为你的教训。我已经不可能走回头路,但你完全可能不步我后尘,做一个单纯的学人。可我知道,这不可能,可以说,我生来就是个“意识形态的人”。我说过,我是个革命孤儿,是党把我培养成人,在党和国家需要我时,我不可能有自己的愿望和选择。
检查完行李,导师问我知不知道刚才检查我行李的是什么人。我说不知道,他说是克格勃。我估计他对我的秘密身份可能已经有所觉察,故作惊讶,“怎么可能呢?”他笑道:“我的朋友,我认为你应该对我说实话,你除了中国科学院密码研究所助理研究员的身份外,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她是个天使,但并不完美。
嘿,她是一个有问题的天使。
她就是701破译局欧洲处第五任处长黄依依。
在701,有关黄依依的传闻并不比瞎子阿炳平淡,人们因着自己的好恶和见闻,以不同的感受向我讲述着同一个人的故事和传闻。他们的讲述是那么引人入胜,使我对这位701历史上唯一的女破译处长—黄处长—充满写作冲动。但我一直不敢贸然下笔,因为一个对黄依依故事最知情的人,一个像讲阿炳故事的钱院长一样的人物,我迟迟未能谋面,他就是701历史上的第四任院长,安院长。
安院长资格甚老,系701初创时著名的九位元老之一,曾有“九君子”之称。现在九君子相继辞世,他是唯一在世的,已经八十好几。但身体似乎还好,跟我握手时,我感觉他手上的气力很充足,说话的声音也有气有力,只是浓重的浙西土语让我听来有些吃力。他离休后一直生活在北方某个偏僻小镇,那里既不是他家乡也不是他的工作地,只是他刚满周岁的小孙子胡乱确定的一个地方。据说,安老这人颇为怪异,离休时面对北京上海等大好城市都不去,只要求组织上给他任意安排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活。不管哪里,只要陌生!这可把组织难住了,因为中国这么大,他陌生的地方多着呢,怎么来确定呢?最后,还是他自己做主,让只满周岁的小孙子在一幅中国地图上随便丢一枚硬币,硬币停落之处,便为他归宿之地。这有点宿命的意思。就这样,这些年来,他有如一只失散的鸟,过着几乎与701人隔绝的生活,时间长了,要找到他谈何容易。
我说:“安德罗先生,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他说:“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你给我了很多秘密和疑虑。”
我说:“先生,我对你没有任何秘密。”
他说:“朋友,你没有说实话。”
他指着我抱在手上的骨灰盒,问我妻子小雨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说他不相信只是一起偶然的车祸。我发誓事实就是这样。其实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只能这样说,哪怕我对他非常信任。最后,他郑重地要我记住他一句话:回国后,如果组织上要求我破译他们国家密码,无论如何我都不要接受。
后来当然找到了,但可以想见,要请他开口绝非易事。无疑,当初他选择“失散”的目的大概本身就是为了免开尊口。所以,我理解。但我不能接受。最后,我以巨大的耐心和诚恳战胜了他的固执,不是全胜,只能算半胜。他同意跟我讲关于黄依依的故事,但同时要求我,是签字画押地要求:在本书中不能写他离职前后的故事。是有所指的故事。那故事,我在701已经有所耳闻,相信如果写出来,也许比阿炳和黄依依的故事还要好看。现在,我跟他签字画押过,这故事成了我的禁忌,讳莫如深,在此不敢有半点涉及。连暗示也不敢。他还要求我,关于黄依依的故事只能采用“他的说法”。这也是签字画押过的。所以,现在我只能以他的口吻讲述本故事。
不过,说真的,他的讲述远没有我的乡党讲得好,也许是年纪大的缘故吧,讲得特别拉拉扯扯,我几乎花了多于对付阿炳十倍的精力,才勉强整理出下面这个样子,应该说,依然有诸多不尽人意之处。但我没办法,因为我不能添加材料,不能变腔改调,只能删繁就简,作些词语的调整而已。如此这般,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01
我的故事要从莫斯科开始讲起。我是个革命的孤儿,从小在莫斯科长大。一九三一年,我才四岁,就去了莫斯科,回国时已经二十岁,是一九四七年。我在莫斯科学的是无线电业务,回国后组织上安排我进了701工作。开始干的就是最基础的侦听业务,后来因为我俄语好,做过一阵子情报收集、整编工作。一九五七年,组织上把我和妻子小雨都派去莫斯科,我妻子小雨在外交部驻苏联大使馆工作,我则在莫斯科大学数学系编码研究中心学习破译技术。这是改变我命运的一件事,我一生的功与过、荣与毁、幸与不幸都跟破译有关,包括现在,我走出人们的视线,蛰居在这里,也是它的后遗症。我的导师安德罗经常说,这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阴谋,一个阴谋中的阴谋。一个人长期从事这种阴暗、秘密、高智力强度的工作,身心都会受到某种伤害。日积月累,潜移默化,最后你无法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按理我应该是一九六○年七月毕业,但是这年三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组织上通知,让我迅速回国。是一个代号叫“飞机”的同志来通知我的,她是女性,长春人,长得很高大,皮肤像游泳运动员一样棕红棕红:一种健康的颜色。她是我在莫斯科期间的领导,当时我名义上是个留学生,实际上是有秘密身份,说白了就是间谍,主要收集当时苏联破译美国军事秘密的情报。我的导师叫列夫列耶·安德罗,是世界著名的数学家,同时也是一位令美国人头痛的破译专家,组织上把我安排到他身边,目的是要利用他的地位搜集西方军事情报。三年来,我们朝夕相处,友情与日俱增。他不但是我的先生、导师,也是我一生事业的“生身之父”,我后来所以改名为安在天,正是出于对他的敬意和纪念。知道要走后,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尤其是我的学业尚未结束,突然走,眼看就要到手的毕业证拿不到,心里觉得非常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