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2 / 5页)
大段地摘抄我岳父的讲义,一定让你们感到了极度的厌烦,对不起,我也烦得要命,但没有办法,请忍耐一会,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了。根据文字资料来确定酒的起源,只能推溯到公元前十世纪左右,这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酒的起源应当早于人类的历史,这个推论是完全正确的。大量考古发现,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证据。龙山遗址中的三脚陶酒壶,大汶口造型优美的尊、斝,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窟中的祭神奠酒壁画,等等,都证明了酒的历史超过一万年。
我岳母尖叫着说:
四年之后,我本科毕业,考取了我岳父的硕士研究生。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与酒品勾兑》。此文受到我岳父的高度赞赏,顺利通过答辩,并被推荐到《酿造大学学报》头条发表。随即,我岳父收我为他的博士研究生。我选定的研究方向是:酒品勾兑师的丰富情感在勾兑过程中的物理化学表现以及对酒品总体风格的影响。我岳父对我的研究方向极为赞赏,他认为我的选题角度新颖,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意思。他建议我在开始做论文前应泡一年图书馆,博览群书,积累材料,不要急于动笔。
她擤了一下鼻涕。鼻涕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停止哭泣。通过的声响我仿佛看到她已经离开了床铺,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门板,也许是望着墙壁,墙上悬挂着那幅我曾经欣赏过的她与他订婚时的照片。照片镶嵌在一架黑色的雕花木框里,宛若一幅供后人追忆的祖先遗照。在那幅照片留住的时光里,我岳父还是个潇洒的年轻人,翘起的嘴角表现出性格中的幽默与趣味,他的头发一分为二,中间那白线像一条锐利的刀疤,仿佛那头颅也曾被一劈两半过。他的脖子倾斜着,倾斜到我岳母头颅的上方。他的尖削的下巴距离她发丝平滑的头顶约有三厘米,这既象征着夫权又象征爱情。在必不可少的夫权和爱情的压迫下,她的脸是圆圆的,浓浓的眉毛,愣头愣脑的鼻子,结实的、朝气蓬勃的嘴巴。那时节我岳母颇像个男扮女装的俊俏小伙子,脸上还保留着不畏艰难、敢于攀登的采燕人后代的某些痕迹,与她目前的杨贵妃式的肉艳娇慵气派毫无继承性。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和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令中华民族脸上无光的丑女儿?母亲是牙雕,女儿是泥塑。我相信这个问题迟早会有答案的。那镜框那玻璃久不擦拭了,神出鬼没的蜘蛛在上边结了一些精巧的网络,网络上沾满白色的灰尘。我岳母凝目历史陈迹脑子里想什么?也许在追忆往昔的幸福岁月?但他们是否曾有过幸福岁月我可不知道。根据我的推论,一对能将夫妻关系保持数十年的人,一定是冷静的、能克制感情的人,这样的人终生体验的幸福顶多是一种类似黄昏的、缓慢的、暧昧的、苦涩的黏稠幸福,那幸福像酒梢子一样味淡色浊。而两个结婚三天便离婚的人,一定是两匹红鬃烈马,他们的感情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他们的感情能将他们周围的世界照得通亮,烤得流油。是正午的毒日头,是热带风暴,是凌利的剑,是猛烈的酒头,浓笔重彩,这样的婚姻是人类的精神财富,而前者却变成了黏稠的淤泥,既麻木了人类的灵悟,又延缓了历史发展的进程。所以我推翻我刚才的猜测:我岳母凝视历史照片时并不是在追忆她逝去的幸福岁月,而很可能在回忆我岳父几十年中让她恶心的一桩桩恶迹。事实马上就会证明我的猜测是准确的。
下课后,我岳父咕嘟嘟喝干了小瓶中的酒,吧咂吧咂嘴之后又吧咂吧咂嘴,然后把小瓶子装进怀里,夹起皮包,狠狠地、含义深长地盯了我一眼,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出教室。
我又敲了一下门板,说:
下课,我岳父说。
我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刚想解释,却被一个大喷嚏冲断。于是我在鼻梁的神经质抽搐中,听到了我岳母阴沉沉的嘟哝声: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解决,这里又不是民事法庭。”
“她与我已没有任何关系。”
我读罢此文,如获至宝,忙去服务处复印,捧回岳家,献给岳父。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岳父和我岳母正在饭桌上拌嘴。窗外正在下暴雨,电闪雷鸣。蓝色的闪电像一条条颤抖不止的长鞭,把窗玻璃抽打得哆嗦着贼亮。我摇着头,把头发上的水珠甩下去。暴雨中夹杂着冰雹,打得我鼻梁酸麻,眼泪汪汪。我岳母看看我,气哄哄地说:
“……您看怎么办好?是去追他回来,还是向学校领导报告?”
那么,人又是何时开始酿酒?这首先取决于人类要在自然界中发现酒的存在。有不怕死的、或是渴极了的人喝了石洼中或鸟巢中的酒,尝到了这种神奇液体的味道,感受到了饮罢这种液体后的巨大愉悦,然后,成群结队的人去寻找石洼和鸟巢,找光饮光后,酿酒的动机便产生了。有了动机,紧随着就是模仿,人们模仿着猴子,把果实扔到石洼中,但并不是每次模仿都成功。有时,石洼中的果实成了果干;有时,石洼中的果实烂成了泥。很多次,人类停止了跟猿猴学习酿酒的活动,但那液体的巨力又吸引他们再次鼓起勇气实验,就这样,经验产生了,靠自然之力的果酒酿出来了,人们兴高采烈,在点着火的洞穴里赤身跳舞。人类学习酿造与学习种植、驯养野兽同时进行,等到粮食代替兽肉鱼肉成为主要食物时,用粮食酿酒的试验开始了。触发这试验动机的,可能是偶然性启发,也可能是上帝的启示。当第一滴由蒸气凝成的酒液在冷却器——甑上形成时,人类历史便掀起了壮丽的一页,辉煌的文明时代由此开始。
她沉默了一分钟,绝对地沉默,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发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样,与她的年龄、她的身份、她的一贯的雍容华贵的做派极不相称,产生了巨大的反差,这使我感到恐怖。我担心她会想不开像一只煮熟的天鹅一样,赤条条地悬挂在房间的某个钉子上,是那个悬挂相框的钉子上?是那个悬挂挂历的钉子上?是那个悬挂帽子的钉子上?两个太纤细,一个既纤细又矮,都无法承担我岳母风花雪月的肉体,因此我的恐怖纯属多余。但她这种崭露头角的啼哭的确令我胆寒。我想我只有依靠频频敲门的手段关闭她的喉咙。
同学们,我岳父说,酒是一种有机化合物,在大自然巧夺天工的造化下,可以自然生成。糖在酶的作用下变为酒精,再加上其他物质,便可化合成酒。自然界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含糖物质,含糖量较多的植物果实很容易被酶素分解,如葡萄。假设有一堆葡萄被风、水、或是鸟兽带到低洼的地方,适当的水分和温度就能促使葡萄皮上的酶素活跃起来,将果汁变成甜美的酒浆。我国素有“猿猴造酒”之说,古书《蓬栊夜话》中写道:“黄山多猿猱,春夏采杂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清稗类钞.粤西偶记》记载说:“粤西平乐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猿猴尚能采撷杂果于石洼中,胡乱酝酿成酒,何况人类祖先。类似猿猱造酒的说法,其他国家也有。譬如法国酒界普遍认为鸟类衔集果实于窝巢中,种种意外使鸟没将果实吞食,久而久之,鸟巢便成了酿酒容器。人之学会造酒,应当是受到了飞禽走兽的启示。酒的自然生成与地球上出现含糖植物的时间应该基本同步,所以我们说,在没有人类之前,地球上就已经酒香洋溢。
我并没有单纯敲门,而是一边敲门一边说一些疏通开导的话,我岳母此时是一团纠葛不清的骆驼毛,我必须耐心地用节奏分明的敲门声和通经活络的五加皮酒一样的话语把她理顺。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大概说就是:岳父的夜奔白猿岭是他多年来的夙愿,他是个为了酒不惜身家性命的人。我还说他的出走与岳母无关。我还说他很可能找到猿酒,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使丰富的酒文化更丰富,开创人类酿酒史的新纪元,为国家争光彩,为民族长志气,为酒国创利润。我还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上猴山何觅猿酒?而且我相信,不管我岳父此行能否找到猿酒,他最终都会回来,回到您的身边与您相伴白头到老。
他摘下了手表和眼镜,就像走向床铺一样走向门口,毫不犹豫地拉开门,并且毫不犹豫地、重重地从外面带上了门。这层薄薄的板立即把他与我分割在两个世界里。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奔涌进来的风声雨声闪电声、冰凉潮湿的雨夜气息伴随着关门声突然中止。我呆呆地站着,听到他的穿着拖鞋的脚与水泥楼梯上的沙土与废纸摩擦发出的嚓啦声渐渐减弱,直至消逝。我岳父的客厅因为走了他而变得空空荡荡,尽管我高大健壮地站在客厅中央,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是人,连一根水泥桩子都不如。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便像幻觉,但这不是幻觉,他的手表、眼镜还余温未消地伏在茶几上,那两张我亲手递给他的复印纸还错杂着贴在沙发上,他亲昵过、抚摸过的酒瓶与酒杯还孤凄地站在饭桌上,日光灯的镇流器还在发着咝咝的鸣叫,壁上的老式挂钟还在“咔嗒咔嗒”地转动。而且我还听到,虽然隔着一道门,我岳母在她的房间里,一定是伏在床上,脸贴在小臂上,用鼻子和嘴巴,发出唏嘘唏嘘的、像农妇喝热粥一样的声音。
酒国孙翁,性喜饮,量颇巨,每饮必数斗。其家良田十顷,瓦屋数十间,皆随酒去。妻刘氏携子别嫁。翁浪迹街头,蓬首垢面,破衣褴衫,形同乞丐。见人沽酒,即跪前乞讨,磕头见血,状甚凄惨。忽一日,有童首白须老者,飘然而至,语翁云:“此去东南百里,有岭名白猿,岭上广有林木,林中猿猴,酿酒盈池,何不疾去畅饮,胜似在此乞饮耶?”翁闻言,稽首不言谢,如飞而去。三日后,抵岭下,仰见林木蕃茂,无径可通。即攀藤附葛而上。渐入林深处,见古木参天,遮阳蔽日,藤萝纠葛,鸟声如潮。一巨兽出,其大如牛,目光如电,吼声如雷,草木觳觫。翁大骇,急避,跌入深涧,悬于树梢,自思必死。忽闻涧中酒香扑鼻,精神大震,缘木下,循香去。灌木蓊郁,奇花异果,缀满枝头。有一白色小猿,撷一串紫色果,色如玛瑙,跳跃前去。翁尾之,忽眼前开朗,见一巨石,广数十尺,中有凹,深可盈丈。小猿掷果于凹中,迸然有声,如碎琉璃。酒香波涌。近前观之,凹中皆美酒也。群猿至,持团扇大叶,卷成碟状,掬而饮之。须臾,皆步态颠倒,龇牙弄眼,令人开颐。翁急至,群猿退丈余,啼声如怒。不顾,前仆,延颈入凹做鲸吸,良久方起。觉脏腑洞清,异香满口,飘飘如仙者也。遂学醉猿体态,跳踉叫嚣。群猿随之,相处甚善。此后流连石上,倦即眠,醒即饮,间或与猿嬉戏,乐不思归。村人皆谓翁死,口碑流传,幼稚皆知。数十年后,一樵子入山,见翁鹤发童颜,神清气爽,出自深林,疑为山神,惶然下拜。翁细察其容,曰:“子非名三仙者也?”曰:“然。”翁曰:“吾尔父也。”子少时即闻父为酒鬼,受人蛊惑,死于山中。今见,骇怪之。翁乃自述奇遇,又详言家中旧事,子方信,邀翁归里善养,翁笑曰:“汝家何有酒池供我鬯饮?”嘱儿稍候,攀藤逐木而去,矫若健猿。俄顷,携一大竹至,竹端堵以紫色花,馈子,曰:“竹中猿酒也,饮之,可益气养颜。”子携竹归,去封,倾入盆中,见色如蓝靛,浓香馥郁,人间罕匹。子纯孝,瓶装奉岳家公,公乃刘员外仆,转奉员外。员外见闻,大异,询来处,公即以婿言告。员外迭报抚台,抚台遣数十人入山寻找。数月,惟见山林莽莽,荆榛遍地,无获而归。
我思考许久,决定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于是我先是试试探探地、后来便是果断地敲打起门板来。在我敲打门板声的间隙里,我听到她的唏嘘变成了响亮的抽泣,并且还有擤鼻孔的声音,她把擤出来的东西擦在了什么地方呢?这个毫无实际意义的念头固执地在我脑海里跳动着,像讨厌的苍蝇一样拂赶不去。我明白她已经清楚地了解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还是用极不自然的腔调说:
遵从着我岳父的教导,我一头扎进酒国市图书馆。有一天,我发现了一本奇书《酒国奇事录》,上边有一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这篇文章推荐给我岳父看,没想到,他立即着了魔,上了白猿岭,与猿猴为伍去了。现把那篇奇文照抄如下,愿看就看,不愿看跳过去。
“……他走了……他说他到白猿岭上寻找猿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