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奇死(第2 / 12页)
小姑姑说:“不用了,不用烤,娘。”
二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敢看女儿那张带着不祥的苍老颜色的脸庞,逃命般地跑到灶间,点起一把麦秸火,烘烤着女儿沉甸甸的棉衣。麦秸草燃烧时发出枪声般的爆响,小棉袄在跳动不安的火苗中翻卷着,犹如一面沉重的破烂旗帜,炽烈的火苗像寒冷的冰刺扎着二奶奶的手。易燃的麦秸火很快就熄灭了,一条条的灰白灰烬保持着麦秆草萎缩了的形状在做着毁灭前的扭曲,蓝色的草烟扑上屋脊,屋子里出现了小小的空气漩流。小姑姑在里间屋里呼唤了一声,把手捧着棉衣的二奶奶唤醒了。她捧着热气散尽的小棉袄回到里屋,看到小姑姑已经围着被子坐起来,白嫩的儿童肌肤与紫色的棉布被子形成鲜明的对照。二奶奶把小棉袄的袖子套在小姑姑软弱无力的胳膊上,小姑姑一反常态,非常顺从,连村子里突然响起的爆炸声也没打断这个缓慢的穿衣过程。
爆炸声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沉闷而持久,白亮的窗户纸索索地抖动着,院子里响起觅食的麻雀惊飞的扑棱声。爆炸声刚过,又放了几炮。村子里吵吵嚷嚷,有几个瓮声瓮气的嗓子在咕咕噜噜地吼着。二奶奶紧紧抱住小姑姑,娘儿俩紧贴在一起抖着。
吵嚷声短暂地停了一下,村子里是吓人的死寂,只有那沉重的脚步声还在响着,间或有狗的尖叫和刺耳的枪声。后来又响了两阵沉闷的、成串的爆炸,人的惨叫像挨杀前的猪嚎。突然像大河决堤一样,在单调声响中发颤的村庄,一下子喧闹起来。女人的嘶叫,孩子的号哭,鸡飞墙上树的咯咯,毛驴挣脱缰绳前的长鸣,夹杂在一起。二奶奶把房门上了闩,又找了两根棍子把门顶住,然后跳上坑,缩在墙角,等待着厄运降来。她非常想念爷爷,又非常恨爷爷。她想明天他来了,一定要大哭一场,大闹一场。灿烂的阳光照着窗户上那块小玻璃,玻璃上的霜花融化了,凝聚成两颗明亮的水珠沾在玻璃下沿上。村里枪声大作,女人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二奶奶当然知道这些女人为什么嚎叫。她早就听说了日本兵像畜牲一样,连七十岁的老婆子也不放过。屋子里渗进来了烟熏火燎味道,有大火燃烧的哔剥声响起,哔剥声中时时冒出男人的狂叫。二奶奶吓瘫了,她听到了大门在哐哐地响;还有,一定是日本人的怪腔调,在大门外瘆人地打着旋。小姑姑瞪着眼,沉思片刻,放声大哭起来。二奶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大门板哗啷哗啷地动摇起来。二奶奶跳下炕,从锅底下摸了两手灰,往脸上涂抹着。她也在小姑姑脸上抹了两把灰。大门板被捣得就要碎了,二奶奶的眼珠子直着劲颤动。老太婆不放过,大肚子女人总该放过吧?二奶奶心中闪电般一亮,一条计策上心头。她从炕头上拉过一个圆溜溜的包袱,解开裤腰,用力塞进去,扎紧裤腰带,打了两个死结。她用手抻抻裤子,尽量把包袱弄得熨贴,免得被日本人看出破绽。小姑姑缩在墙角里,看着二奶奶奇怪的举动。
“他娘的,你装什么憨,问你有没有叫咸菜疙瘩的人!”呢礼帽噼噼啪啪地抽打着他的脸,骂着,“刁民,问你有没有叫咸菜疙瘩的人。”
“有……没有……有……没有……长官……别打我……别打我,长官……”他被大耳刮子扇昏了,颠三倒四地说。
日本人说了一句什么,呢礼帽摘下礼帽,对鬼子鞠了一躬,转过身,他脸上的笑容急遽消失,搡了成麻子一把,横眉立目地说:“带路,进村,把编草鞋的都给我找出来。”
他记挂着扔在围子上的粪筐和粪铲,不由自主地往后歪头,一柄雪亮的刺刀从他的腮帮子旁边啦顺过来。他想明白了,命比粪筐和粪铲值钱多了,便再也不回头,罗圈着腿往村里走。几十个鬼子在他身后走着,大皮靴踩得沾霜枯草咯嘣咯嘣响。几只灰溜溜的狗躲在墙犄角里小心翼翼地叫着。天空愈加晴朗,大半个太阳压着灰褐色的土地。村里的婴孩哭声衬出一个潜藏着巨大恐怖的宁静村庄。日本士兵整齐的踏步声像节奏分明的鼓声,震荡着他的耳膜,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感到胸膛上的伤口像着火一样烫,裤子里的粪便又黏又冷。他想到自己倒霉透了,别人都不捡狗屎了,他偏要捡狗屎,于是撞上了狗屎运气。他为日本人不理解他的顺民态度感到委屈。赶快把他们带到那几个草鞋窨子里去,谁是咸菜疙瘩谁倒霉。远远地望见家门口了,被夏季的暴雨抽打得坑坑洼洼的房顶上生着几蓬白色的草,孤零零的烟筒里冒着青蓝色的炊烟,他从来没有感到对家有如此强烈的眷恋,他想完了事快回家,换条干净裤子,让老婆往胸膛的刀口上洒点石灰,血大概快流光了,眼前迸发着一簇簇的绿星星,双腿已经发软,一阵阵的恶心从肚里往喉咙里爬。他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高密东北乡吹唢呐的好手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他脚踩浮云,两汪冰冷的泪水盈满了眼泡。他思念着漂亮的、因为自己满脸麻子而抱屈、但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妻子。
四
香色呢礼帽用手枪筒子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别哭!太君问你话呢!这是什么村?是咸水口子吗?”
他强忍住抽泣,点了点头。
“这村里有编草鞋的吗?”香色呢礼帽用稍微和善一点的口气问。
他顾不上伤痛,急忙地、讨好似的回答:“有,有,有。”
“昨天高密大集,有去赶集卖草鞋的没有?”香色呢礼帽又问。
凌晨时村外一声枪响,把正在梦中与我奶奶厮打的二奶奶惊醒了。她坐起来,心窝里扑扑通通乱跳一阵,想了好久,也没弄清楚是村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还是梦中的幻觉。窗户上已布满淡薄的晨曦,那块巴掌大的窗玻璃上结着奇形怪状的霜花。二奶奶感到双肩冰凉,她斜了一下脸,看到躺在身侧的她的女儿、我的小姑姑正在鼾睡。五岁女孩甜蜜均匀的呼吸声把二奶奶心中的恐惧平息了。二奶奶想,也许是老耿又在打什么山猫野兽吧,她不知道这个推测十分正确,更不知道当她又痴坐片刻,拉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时,日本人锋利的刺刀正在穿插着老耿坚韧的肉体。小姑姑一翻身,滚进了二奶奶的怀里,二奶奶抱着她,感觉到女孩温暖的呼吸一缕缕地吹到自己的胸膛上。二奶奶被奶奶赶出家门已有八年,这期间爷爷曾被骗到济南府,险些送了性命。后来爷爷死里逃生,跑回家乡,奶奶那时带着父亲与铁板会头子黑眼住在一处。爷爷与黑眼在盐水河边决斗,虽然被打翻在地,但却唤起了奶奶心中难以泯灭的深情。奶奶追上爷爷,重返家乡,振兴烧酒买卖。爷爷洗手插枪,不干土匪生涯,当了几年富贵农民。在这几年里,使爷爷长久烦恼的,是奶奶与二奶奶的争风吃醋。争风吃醋的结果,是订了“三家条约”:爷爷在奶奶家住十天,就转移到二奶奶家住十天,不得逾约。爷爷向来是严守法则,因为这两个女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二奶奶搂抱着小姑姑,心里泛滥着甜蜜的忧愁。她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怀孕后的女人一般都变得善良温和,但也软弱,需要照顾和保护。二奶奶也不例外,她掐着指头数算日子,她盼望着爷爷,爷爷明天到来……村外又是一声尖锐的枪响。
二奶奶急忙爬起,穿衣时手脚都有些发软。日本人要来洗劫村庄的谣传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整日惶惶不安,心里总有大难临头的黑色预感。她甚至想跟着爷爷回去,哪怕忍受我奶奶的辱骂也比住在咸水口子担惊受怕好。她试试探探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爷爷,爷爷一口回绝了。我想爷爷一定是被奶奶和二奶奶这两个誓不两立的女人吓破了苦胆,才断然回绝了二奶奶的请求。不久,爷爷就为这件事悔断了肠子,当他明天上午沐着十月底的和暖阳光站在这所遍地野兽脚踪的院子里时,他看到,因为他的错误而酿成的惨不忍睹的悲剧。
小姑姑也醒了,她睁开两只像铜扣子一样灿灿生辉的眼睛,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又极其成熟地长叹一声。二奶奶被小姑姑的长叹震慑住了,她怔怔地望着女孩因为打哈欠和叹气刺激出来的泪水,好久不敢言语。
小姑姑说:“娘,给我穿衣裳吧。”
二奶奶拿起小姑姑的红色小棉袄,更加吃惊地看着平日总是赖着不起床而今日主动要求起床的女孩的脸。她的脸上蹙起几道皱纹,掉眉塌嘴,简直像一个小老太婆。二奶奶的心颤抖着,双手感到了红色小棉袄上扎人的寒冷。一股强烈的怜悯潮水在二奶奶心中冲激回荡,她呼着小姑姑的乳名,嗓音紧张得犹如即断的琴弦:“香官……香官……等等……等娘给你把小棉袄烤烤热……”
“有有有。”他说。胸脯上流出的血已经热乎乎地淌到肚子上。
“有个叫咸菜疙瘩的吗?”
“不知道……没有……”
香色呢礼帽熟练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说!有没有咸菜疙瘩!”
“有有有,长官。”他又委屈地呜咽起来,“长官,家家都有咸菜疙瘩,家家户户的咸菜瓮里都有咸菜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