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 / 12页)
上官父子上来帮忙,差点踩着驴腿。吕氏翻白眼,樊三摇头。终于把驴头高高抬起。驴翻着肥厚的唇,龇出长牙。樊三把一只用牛角磨成的漏斗插进驴嘴,将那瓶绿油油的液体灌了进去。
“上来吧,都上来,虾篓满了,该回家了。”
上官吕氏喘粗气。
她们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那座横跨蛟龙河的拱形石桥。上官来弟招呼妹妹们:
樊三道:“把驴头搬起来,我要给它灌药!”
“往草上倒酒!”司马库大声喊着。
上官吕氏叉开腿,憋足劲,抱着驴脖子,把驴头抬起来。驴头摆动,驴鼻孔里喷出粗气。
家丁们忙忙急急,抱谷草到桥上。一会儿工夫桥上谷草堆了半人高。寄生在谷草中的小白蛾子扑扑棱棱地飞出来,有的跌落在河水中,进了鱼腹,有的进了燕子的口。
“再抬高点!”樊三大声说。
上官吕氏道:“我来帮你,他笨手笨脚。”
“这条巧计,只有我才能想出来!妈的,只有我才能想得出来。小日本,快快来,让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樊三道:“上官家母鸡打鸣公鸡不下蛋。”
司马库得意洋洋地在桥上站着,啪啪地拍着巴掌,双眼放金光,满脸都是笑容。他对着家丁们炫耀:
上官福禄道:“三弟,要骂就直着骂,别拐弯抹角。”
“快点,把谷草堆在桥上,倒上酒,点火烧这些狗日的!”
上官吕氏又用劲,鼻孔里喷出粗气。
小个子车夫拢住马。马烦躁不安地用前蹄敲击着桥石,声音清脆,桥石上溅出火星。几个男人都赤着膊,拦腰扎着宽阔的牛皮腰带,腰带的铜环扣像金子一样耀眼。上官来弟认识他们。他们是福生堂护院的家丁。家丁们跳上车,先把车上的谷草扔下来,接着把酒篓子搬下来。一共搬下十二篓酒。车夫揽着马头,让辕马后坐,使大车倒退,退到桥头旁边的空地上。这时,她看到,福生堂的二掌柜司马库,骑着一辆漆黑的自行车从村中蹿出来。这是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之后的第一辆自行车,德国制造,世界有名的丽人牌。爷爷上官福禄手贱,趁人不注意,摸了一下车把,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惹得二掌柜黄眼珠子冒蓝光。他身穿柞蚕丝绸长袍,白洋布裤子,脚脖子上扎着黑穗蓝带子,脚穿白底胶皮鞋。他的两个肥大的裤腿膨胀着,好像里边充满了气体。他的袍角撩起,掖在腰带里。腰带是白丝线织成,垂着一长一短两穗流苏。左肩右斜一条窄窄的棕色皮带,皮带联结着皮盒子,皮盒子口上,露出一角火苗一样的红绸。德国丽人牌自行车铃声如爆豆,司马库风一样驰来。他跳下车子,摘下翻檐草帽扇着风,脸上的红痣好像一块赤炭。他大声命令家丁:
樊三不满地说:“你们爷儿俩,是死人吗?”
妹妹们恋恋不舍地上了岸,站在河滩上。她们的手都泡得发了白,小腿上沾满紫色的淤泥。大姐,今天河里虾子咋会这么多?大姐,娘把小弟弟给我们生出来了吧?大姐,日本鬼子是个啥样?他们真的吃小孩吗?大姐,哑巴家为什么把鸡杀了?大姐,奶奶为什么老是骂我们?大姐,我梦到娘肚子里有一条大泥鳅……妹妹们向来弟轮番提问,她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她的眼睛盯着石桥。石桥闪烁着青紫色的光辉。那辆三匹马拉着的胶皮轱辘大车从村子里驰出,停在桥头上。
桥上的奇景吸引着妹妹们,她们站着不动。其实桥上的奇景也吸引着上官来弟,她拖拉着妹妹们往回走,眼睛却始终没离开桥。
樊三道:“生气啦?”
“别下,跟我回家!”
上官吕氏道:“别磨牙啦,说,怎么着弄?”
家丁们抬着酒篓,侧歪着身体上桥。他们拔开猪尿脬,把酒篓抬起来倾倒,清凉美酒咕嘟嘟流出,香气醉了一条河。谷草刷刷地响着。很多酒液在桥上流,流到桥石边沿,汇集起来,急雨般落在河水中。桥下哗啦啦一片水响。十二篓酒浇完,整座石桥像用酒洗了一遍。枯黄的谷草变了颜色。桥的边沿上,悬挂着一道酒的透明帘幕。一袋烟工夫,河里便漂起一层白花花的醉鱼。上官来弟的妹妹们要下河捞鱼。上官来弟低声呵斥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