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章(第1 / 2页)
母亲楞了一下。完了!她的心上挨了一下石子。她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也太辛苦了,”他痛苦地想。他把头一动。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喉咙和肺一齐痛,痛得他忍耐不住。他两只手乱抓。他张开嘴叫,没有声音。他拚命把嘴张大,还是叫不出声音来。他满头是汗,他觉得两只手被人捏住,母亲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但是他痛得晕过去了。
他点点头。他把右手从喉咙上取了下来。手指头在空中乱抓,她不知道他要什么。
他又被母亲的哭唤声惊醒。他躺在床上,满身冷汗,裤子给小便打湿了。他抓紧母亲的手,呆呆地望着那张亲爱的脸。痛苦稍微减轻了一些。他想对母亲笑,但是眼泪不由他控制地流了出来。
“宣,你痛得厉害吗?”她又问。
“你醒过来了,以后不要紧了,”母亲嘘了一口气,亲热地说,她的眼角和两颊都还有泪痕。
母亲看到这个字,眼泪又迸出来了。“宣,你忍耐点罢。等到小宣把张伯情请来就好了。”她虽然在安慰他,可是说完话就背过脸低声哭起来。
他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拿书,很费力地在书的封底上写了一个“痛”字。其实只有七分象字,笔划写够了,却安排得不匀整。
他的神志清醒。他锐敏地感到痛,感到自己的衰弱。他知道他的身体组织的各部分逐渐在死亡,而且就要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这时候强烈地感觉到对于生命的依恋,对于死亡的恐惧。他也看见自己所带给母亲的痛苦。他看见母亲哭着走到窗前去。他能够做什么呢?哪怕就说一句话,留下几句遗言也好。“我做过了什么错事呢?我一个安分的老好人!为什么我该受这惩罚?还有她,我母亲,我死了,她一个人怎样生活?拿什么生活?小宣又怎样活下去?他们又做过什么坏事呢?”他装满了一肚皮的怨气,他想叫,想号。但是他没有声音。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他要求“公平”。他能够在哪里找到“公平”呢?他不能够喊出他的悲愤。他必须沉默地死去。
母亲递了一本书给他。“你就写在书后面罢,”她说。
街上有一对夫妇在吵架,女的在哭在叫,男的在打在骂,还有第三个人在劝解。另外有一个人唱着川戏从窗下走过。
“宣,你忍耐点,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啊!”母亲悲痛地求他。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她的脸上。他的眼光说着话:我痛得厉害。他的身子在床上摇摆,颤抖。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宣,你忍耐点,”母亲说。她放开了他的左手,站起来,又把他的右手从他的喉咙上拉开。但是过了两三分钟他的右手又放到那个地方去了。他大大地张开嘴,用力咻着。他的眼睛翻白。他的手指在喉咙上乱抓。五根手指都长着长指甲,它们在他的喉咙上划了几条血痕。
小宣从外面走进屋子。他一进门就说:“婆,张伯情在打摆子,不能来。”
他不回答。过了半天,他那五根好象僵硬了的手指忽然狂乱地抓他的喉咙。身子颤抖着,床板发出了响声。
“你有话要说,要笔吗?”她一面问,一面把铅笔拿起来递到他的手里。他似乎要抢过笔来,可是他的手指颤得厉害,他接过笔时,差一点把它落在被上。
“为什么他们都应该活,而我必须死去,并且这么痛苦地死去?”他又想。“我要活!”他无声地叫道。
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枕旁那支铅笔上。
母亲掉回脸来看他。她的眼睛红肿,脸色惨白,她好象随时都会病倒似的。
“宣,你要什么?”她问。